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
从10号车厢出来,伍凤荣往返向餐车走。早餐时间餐车里人不少,厨师见到他来给了他一杯豆浆,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他道过谢把纸杯揣在手里,见乘务员经过转手塞给了对方。
受了豆浆的乘务员对他挤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点过去吧,正在热乎头上呢。”
伍凤荣朝他身后望,餐车与6号车厢连接处一对情侣吻得正难分难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压在风挡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是在别的地方就算了,车上多的是鸳鸯,野起来直接在卧铺上办事的伍凤荣都见过。但风挡这个区域太危险,不仅容易夹伤人,而且箱体受力不均容易导致火车连接不稳,搞不好车厢和车厢脱节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乘务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劝过,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又缠在一起了。”
伍凤荣冷笑,三两步上前把这对焦渴的情侣拉开。女孩子见是个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怀里躲,但伍凤荣看见她脸上分明还有没干的泪痕,一半藏在阴晦的伸缩夹缝里。男孩子将她护在身后,朝伍凤荣道歉:“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闹情绪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
“给姑娘擦擦。”伍凤荣掏出纸巾:“漂漂亮亮的丫头,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谢谢。她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要不要叫医务员看看?”
女孩子一直没有接话,怯生生从男朋友的肩膀旁边露出半张脸。看年纪可能是个大学生,她的发尾烫了卷,脸上画了妆,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没有粘好,被眼泪一泡,胶水都化开了,睫毛从眼皮子上翘起来,她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来,谁想两只手指往眼皮子缝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这个动作看得伍凤荣心惊胆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坏了。他暗暗感叹,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没有脸上这副妆面重要。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们马上就走。”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尽管低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礼貌。伍凤荣见她这副样子,脑子里想起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那句:“你这人擅长低头。”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呢?连伍凤荣看着都想怜惜。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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