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信你这套鬼话,”老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差点把鼻子上架的花镜甩了出去,“就冲你们父子俩,一个给孟船生开绿灯,一个吹喇叭抬轿子,我死在沧海也打不赢官司!告诉你小子,我是猜透了你家老爷子的心思。配—个自己家门儿里的公安局长,遇事来个八级和泥工全抹平了,就能睡安稳觉了。想得倒美!我偏要把这天给你捅个窟窿,这就找省委书记隆万民去,他要是也捂着,我就告御状,我就不信这金岛还不是共产党天下啦!”
老人的手机响起来,只见他从上衣口袋拎出挂着线绳的机子,大声喊道:“我是耿民,你把车子开过来,对,就在邮电局门口,快啊。”
远远地,老爷子预定的红色夏利车开过来。夏中天看清了,驾车的竟是上次拉他去大船的陈春凤。
耿民上了车,陈春凤头也不回地问道,“民叔,今天是上人大呀,还是公检法,是省高院哪还是市中院?”
耿民说:“你就是我的轮子,管我上哪,给你银子就是了。怎么也成了个包打听?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当家的伤好了吗,哎,要没有伤筋动骨,别老赖在医院,要是不照规矩来,你老叔可要干预这事喽。注意红灯,左拐,咱上省城。”
陈春凤在十字路口刹了车,从后视镜中看着耿民说:“甭提烦心事行不,我的天爷,罗海我是不打算和他过了。”
耿民问:“他要是欺负你,俺可帮你打官司,还是老规矩,妇女老幼分文不取,为讨公理,包打到底。我这辈子就看不得老实人受欺负,一无权势,二没钱,咱不管谁管?可话说回来,像上次你男人那场官司我一直没闹明白,就不能帮着你爬堂。你可甭记恨我!”
“民叔,沧海市老百姓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铁嘴,可当官的却叫你告状专业户。我得提醒老叔一句,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是个平头百姓,虽说为了讨公道,可说不定得罪了谁,暗地里有人砸闷砖,可真要当心哩。”前方弯道,陈春凤攥稳了方向盘。
“闺女,你打听打听,你民叔一辈子怕过谁,啥苦啥罪没有受过?‘文革’时挨过整,卖过十年豆腐,讨饭告状,跑了28趟皇城北京,102次的省城东昌,沧海市的大大小小机关的门槛儿都叫我踢烂了。为跑我这冤案,蹲在人家屋檐下度日,躲在水泥筒里避警察,冷的时候浑身打哆嗦,热天光着膀子睡在报纸上过夜,为告状我苦学,成了律师。我是斗大的,不是吓大的。你民叔儿女大了,一无牵挂,连遗体都立遗嘱,捐给了国家,难道还怕黑帮害我?我不放心的,倒是你那口子,有时间我得跟他聊聊。”
透过后视镜,陈春凤看见老人从破公文包中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笔记本,用手指蘸了嘴上的唾沫,一页页翻看查找着什么,然后向陈春凤吩咐进省城后的线路。原来那是耿民的“联络图”,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不少人的住址、电话号码。只听耿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不再说话,兀自呼呼噜噜在后座上大睡起来。
进入省城收费站,耿民醒了,指挥着陈春凤向绕城高速路上开,转眼来到一座大的蔬菜批发市场,里边叫卖声和讨价声喧嚣鼎沸。耿民让车停在菜市场边,随手换了些零钱,掖在口袋里,喊了陈春凤存了车跟他走。
走下过街天桥,来到一幢大楼的背后,这里和光怪陆离的大街简直是两个世界:一片低矮的破砖房在大楼的阴影之中显得十分昏暗,污水顺着墙壁上灰绿色的青苔往下淌,在地下形成大小不等的水洼;一群满脸污垢、穿着不同鞋袜的孩子追着一只癞皮狗打,那只狗惊恐万状地蹿进了一片简易的棚户房,发出负痛的呜咽声。只见用废铁皮、油毛毡搭建的窝棚里,堆满了废旧报纸、塑料桶、酒瓶和易拉罐。几个脏孩子见耿民过来,都扔了手中的棍子,喊着爷爷扑过来,耿民一人给了十元钱,扯着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的手,走进了低矮的房子中间。
陈春凤注意到:因为大楼遮住了这一带的阳光,房间里白天还亮着灯,几个人正在把捡来的破烂分装,见耿民进来,都围拢来,一边抖落掉身上的尘土,忙着把耿民让在房子中间的一个露出败絮的沙发上。陈春凤这时才看清楚,这是一间四角漏光的破库房,房内摆着城里人丢弃的破旧家具,一张破席梦思床垫下边是用砖头砌成的床腿,紧靠墙的是张三条腿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台黑白破电视机。
“我这个当村长的对不起你们大家,叫你们在这儿遭罪了。”耿民用内疚的语气说,一边给屋子里的人发烟。
坐在对面的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接道:“民叔你不要这样说,这捡破烂还行,总比在家里咽矿渣喝汞水强。”
耿民听广若有所思地问:“红霞她妈呢,我怎么没看见?”
旁边一个扯着孩子的妇女说:“今天一大早又去省高院了,孩子一死,她的精神病又犯了,看见过路一个孩子像她红霞的,就追了出去,俺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回来,这不,又疯疯癫癫拿上状子到市里去了。”
陈春凤早就听说,红霞是大猇峪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几年前因为和矿上的矛盾自杀身亡。
“这官司现时有希望了,”耿民见屋内又进来几个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高院的刘法官正在受理,这人是个好人,对鑫发几家金矿侵占咱可耕地的事儿非常同情,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占了地就必须赔偿,到头来还得政府想办法解决,不能让咱拿着土地证的农民没有地种。我已经找了一个笔头子很厉害的记者写份内参捅上去,让上面头头重视了批给下边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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