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高一米八四,当年体重不足一百三十斤,细细的颈项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小时候就因为这个突出的特点,而常常被小朋友们追在后面高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他打大头”。因为近视又不愿戴眼镜,为了看清这个大千世界,不得不老是眯缝着眼睛,脑袋使劲儿向前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只正在觅食的长脚鹭鸶,很难把他跟奋战在钢铁战线上的工人阶级画上等号。
他有一口巨大的楠木箱,里面除了几件蓝不蓝、灰不灰的衣物外,其余空间全都被书籍以及写满了读书札记和情诗的厚厚的笔记本所占领。那些书都是去农村插队之前从母校图书馆“摸”出来的,大多是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帕拉图、弗洛伊德这些外国老头的著作,中国人中只有少数伟人和古代诗人的作品收进了他的“百宝箱”中。
层层叠叠地压在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之下的,是几本装潢精良、让小女生们面红耳热的《人体艺术》、《绘画艺术》之类的画册,那显然也是从母校图书馆里“摸”出来的。不过,并非每个俱乐部成员都能有幸得偿一见,只有所谓“真正懂得人体艺术之魅力”之辈,才能把那些画册捧在手中欣赏片刻。
当年,正是由于那些满是裸体的画册,我老爸被母校的一群小女生判定为是个“灵魂腐烂的家伙”,并暗地里封他为“灵魂腐烂集团团长”。
可在清钢这片朝气蓬勃、不受传统观念束缚的天地里,人们以自由、开放的心态看待一切。由于他的博学(至少跟许多人相比),一些“**”的人竟然把他当作精神导师般崇拜,向他请教人生、情感、宗教、数学、文学……总之,向他请教他们遇到的任何问题。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并没给过我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诲。
我老爸有两名室友。
其中一位名叫邝路明,是从F省北部招工来的知青。他是位机灵、幽默的小个子,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幽默的光芒。虽然是文G前初一的学生,但写得一手好字,喜欢看书,文章也不错,与我老爸算是志趣相投。刚进厂时,他被分配在薄板车间当工人,所以才会跟我老爸住同一间宿舍。后来由于他的文笔和机敏的处事方式,被厂领导调到了总厂工会工作。
另一位室友名叫魏河舟,也是位知青,来自F省南部,年纪与邝路明相差无几,是薄板车间的电工。
这位老兄中等个子,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唇红齿白,配上浓浓的眉毛,平心而论,整个人看上去倒也显得眉清目秀。只是一双眼睛有点儿斜视,眼神飘忽不定,每个跟他初次见面的人,总是被他没有焦点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
他崇尚武学,是位四肢发达的尚武之人,是南拳的推崇者,而且确实在那上面下过一番功夫,走起路来都带有练南拳的人特有的风格:扎着马步,晃着肩膀。他招收了十几名弟子,他扎实的基本功令弟子们相当信服,但他那漂浮不定的眼神却令他们烦恼不已,在武功套路的演练过程中,他们常常因为不知道目光应该注视在何方而被师傅严厉呵斥。
他常常在弟子们的簇拥下招摇过市。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操场上或宿舍楼前的空地上练功,向路人展示一身蟠虬的肌肉。
他的行径,让厂领导十分不感冒,总把他视为刺头、惹祸的角儿。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三番五次申请加入厂民兵组织,却屡屡被婉拒。
他很想融入宿舍的氛围,也学着其他两位室友看书、看报。可往往看不到十分钟,就被睡魔夺去了意志,手中的书报便跌落床上,鼾声随之响起。
他踊跃参与“三零一俱乐部”的聊天会,遗憾的是,除了与武功有关的话题他能够和谐地融入外,其余话题他的发言要么不得要领,牛头不对马嘴瞎打岔,要么完全不能领会别人的意思,一个劲地问别人“你说什么”、“什么意思嘛”,往往弄得大家兴趣缺缺,失去了谈兴。此时,我老爸就会无声地指指双人床上铺,意思是让他禁声,乖乖地呆在那上面。这让他倍感委屈。
尽管如此,他仍无怨无悔地呆在“三零一室”不肯离去。而其他试图搬入这个宿舍的人,都因为招架不住该室元老们凌厉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最终落荒而逃,使得这间十七、八平米的宿舍,只有区区三人在里面安营扎寨。
“三零一室”的常客,都是清一色的男士。
张晓书是清川市本地人,祖籍河北,是文G前高一的学生,跟我老爸同一个车间,是位电焊工。他既没下过乡,也没当过兵,没有任何基层历练的经历,不知道是怎么混到革命队伍里来的。
他自称是美食家,烧得一手好菜,自诩为是与我老爸比肩的最有文化的人。当然,那种说法也仅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成立。
他个头不高,声音低沉浑厚,听上去很性感。他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两道浓眉下一双充满笑意的漆黑的眼睛。不过那实际上是假象。别看他成天笑眯眯的,实际上是个笑面虎,如果惹恼了他,无论什么天王老子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发难。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连我老爸都不例外。
他的到来最受我老爸欢迎,因为他会不时带来一、两本市面上没有公开出售的内部读物给我老爸。在那个书籍十分匮乏的年代,那些书有如甘霖。此外,他也常常带来一些内部消息。在信息不通畅的年代,那些消息可以让人浮想联翩,演绎出一连串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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