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船上的人不知道,他们就像我一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守着一个其实漏洞百出的秘密。等我长大以后,我才懂得他们守护的不是秘密,而是自尊。即使是虚假的自尊,也不容别人捅破。
挖几颗菜不算什么,但被当众指出来就叫偷窃,船民们偷菜归偷菜,但宁可死,也不愿被人指责为小偷。他们不顾一切的守护这个卑微的秘密,于是这几把蔬菜就成了世界上最贵的蔬菜,用很多人命换来的蔬菜。
包括小峰的命。
停战后他在河里被发现,头上被石块砸出了洞,血水染红了尸体周围的河水,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我想他是为独自从我们两人的秘密中解脱而高兴。
从我七岁开始我就懂得,凶手是不一定会受到制裁的。比如砸死小峰的凶手,因为那场混战根本不知道谁伤害过谁,比如淹死那个孩子的凶手,就是我,受到了警察的盘问。
警察已经知道是我第一个说起船舱里有孩子,那个他们也草草找过的孩子。可惜,警犬也无法嗅出水下的东西。争斗的根源就在我身上。
盘问是这样的——警察:你怎么说船舱里有孩子的?
我:小峰告诉我的。
警察:小峰说的?哪个小峰?他人呢?
我:他死了,刚才被砸死了。
警察……可有人说是你亲眼看见的。看见船舱里有那个孩子的。
我:小峰是我好朋友,他告诉我,我就当我亲眼看见了。
警察……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个船上的孩子,说了一个谎话,被一个岸上的孩子当真,传给了大人们,引起了一场悲剧。警察说都是船上的人不好,谁让你们偷岸上的菜的?失去了自尊的船民们默默驾船离开了码头,从此这片码头就没有船停靠过。
从那天起,我就在菜田上空看见了无数飞旋的黑鸟,但别人都说看不见。也从那天起,我的耳朵经常听见小峰在门外热切的呼喊我的名字,就像那天他在船上喊我的时候一样。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可是我知道,一切结束的基础都奠定在那个失踪的孩子身上。如果他死了,总有一天他的尸体出现在院子里。如果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院子里,那时候我的谎言将全部被揭穿,我犯下的罪将被大人们彻底看穿。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呢?被我和小峰埋在水下的泥里又用石头压住的尸体究竟怎么会不见了呢?
21
我总是在想着这个问题,于是我越来越变得痴痴呆呆,加上我引起的岸上和船民的冲突给医院里的人带来的伤害,我在院子里越来越被孤立,母亲不得不将我送到父亲上班的城市去上小学。
离开医院后我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然而母亲始终不肯离开医院。从那以后我家一直两地分居。我死活不肯再回医院。只有父亲经常回去看看母亲,直到我在别的城市大学毕业工作成家。
然而母亲去世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不得不回到了家乡。
医院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一片平房,凡是能利用的面积都起上了高楼。我过去的家早就被拆了,在原地又分给母亲一个3楼的套间,屋子后面的大河已经被填平了,现在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路。
在母亲家里我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女孩,她已经是一个近三十的妇女,可惜还是痴痴呆呆的模样。她就住在我的家里,当年她的父母在那场岸上与河民的混战中受了重伤,很快就离开了人间,是母亲收养了她。
这也是母亲一直不肯离开医院的原因,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选择了留在这里照顾这个不幸的女孩二十几年。父亲告诉我说,他会继承母亲的遗愿,继续留在这里照顾这个长大的女孩。
我的意见是送她进精神病院,为这事情我和父亲展开了激烈的争执,来吊唁的亲戚们也都赞成我的意见,眼看事情就要成了定局。
晚上我和父亲默默地守着灵,那个长大的女孩好奇的看着我们烧纸。等她进入房间,我又提起了白天的争执,父亲一张张的烧着纸钱,忽然说: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她为了孩子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嗯,我同意:她是为了这个不幸的女孩付出了自己的后半生,但在照料我的方面未免有亏。
我没说是这个女孩。父亲抬起头来: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做出怎么的牺牲。
什么?我问。
父亲又烧了一卷纸,看着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常去玩的那片草地吗?
记得的,那里现在起的楼很高吗。我说。
前几年在那里起楼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具小孩子的骨头。父亲烧了一张纸。
是吗?会不会是以前我那个失踪的伙伴?还有人记得他吗?我盯着父亲。
不是的,父亲摇摇头,是一具婴儿的骨骼,估计是被埋在那里的死胎吧。
哦……我松了一口气:如果是那个失踪的孩子的尸体,估计就要重新立案侦查了吧。
是啊,父亲烧完了最后一卷纸,拍拍手站起来:你还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吗?还要我离开这里吗?
为什么不呢?我不明白。
父亲摇头苦笑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女人,有着七岁儿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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