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和睦的家庭,却突然间遭遇了一场暴风雨的袭击。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因为我那第二任妻子的性格突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她的嫉妒心越来越重。看到我和女护士或女佣说话时间稍微一长,她就直接冲我和那两个女人发脾气。接着,对义夫也越来越刻薄。只要义夫有一点儿过失,她便对他大发雷霆。我原以为这只是因为妊娠反应而暂时出现的心理变化,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平静下来的,所以一直尽量忍耐着。可她歇斯底里的举动却日渐增多,到最后,甚至冲着义夫大喊:“像你这种顽皮的孩子给我去死吧!”尽管这样,义夫依然顺从着她,讨她的欢心,让人在一旁看着都会心疼不已。女佣和马夫如果同情义夫,在旁边护着他的话,反而会让妻子更为恼火。不久她便开始因小事扔东西砸义夫了。我很心疼义夫,可想来想去,觉得只要忍受到她分娩就会没事的,所以还悄悄对义夫解释说:“不论妈妈再怎么说你,你都一定要对她道歉说‘请饶了我’!”义夫认真地遵从着我的嘱咐。这对孩子来说,内心是多么痛苦啊!幸好那时义夫开始上小学了,有了和后母分开的时间,这对义夫来说,真的算是一件好事了。
义夫的学校位于离我家五町远的地方。因为途中有一个十丈深的悬崖,所以义夫上学的第一个月,我让女佣阿清每天去接送他,之后的日子他便开始一个人上学了。每天傍晚,我出诊回来时,听到马蹄声,义夫便会兴高采烈地到门口来迎接我。每次看到义夫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再想想妻子对他的冷漠无情,我的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天。那是梅雨季节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就像石川啄木的诗“望着那昏沉沉的、阴暗的天空,我似乎想要杀人了呀”中所说的一样,那天让人感觉心情沉重;笼罩山顶的厚厚的乌云,就像恶魔吐出的毒气一样,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毛骨悚然的气味。那天我依旧到很远的地方去出诊,直到下午五点才满身疲惫地回来。可令我纳闷的是,那天并没有看到义夫到门口来迎接我。因为马夫前一天回老家探望生病的母亲,不在我身边,所以我自己到马厩拴好马,刚走进家门,就看见妻子从里面冲了出来,气呼呼地说:
“你看看,义夫这家伙顽皮不顽皮,光顾着玩儿,直到现在也不回家!”
“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呀?”
明知学校不可能有什么事,可为了不让妻子发火,我站在门口轻轻地这样说:
“哪可能呀?恐怕是不愿意看见我,故意晚回家的吧!”
我知道义夫几乎不会出去玩儿的,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开始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为了不让妻子生气,我说道:
“让阿清她们到附近去找找吧。”
“阿清和加藤有事出去了,不在家!”
妻子冷冷地答道。加藤就是那个女护士的名字。
这时门口传来了喧哗声,我马上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吃惊的同时,我不由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她也正两眼冒火似的盯着我。
“大夫,您儿子……”
我刚冲出门,村里的男人便对我叫道。穿着校服的义夫满身泥巴,被四五个人放在门板上抬了过来。
“您儿子掉到悬崖下面去了,真可怜!好像还有气息呢,您赶紧抢救吧!”
这之后,我采取了什么行动,直到现在仍然想不起来。总之,几分钟后,义夫被仰面放在诊室一角的床上,我和妻子站在床头检查他的伤口。村里人回去以后,四周一片森然。“滴答滴答”的钟声在室内回荡,让人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感觉。看起来义夫是脸朝下掉下悬崖时碰到了岩石上,他右胸前部的肋骨断了三四根,两个手掌大小的伤口周围血肉模糊。他紧闭着双眼,呼吸极其微弱,虽然脉搏用手几乎感觉不到,但用听诊器一听,他的心脏依然在微弱地跳动着。
我僵直地站了起来,把放在玻璃小圆桌上的强心剂,也就是樟脑液药瓶和注射器拿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要让义夫受罪吗?”妻子想要阻拦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或许那时我有片刻踌躇,又或许我的心里在想,自己主张安乐死都十年了,此刻却要自己的儿子遭受痛苦的折磨吗?无论如何,我十年来一直坚持实施安乐死的主张在那一瞬间彻底土崩瓦解了。人除了有理性的行为外,还会有条件反射性的下意识行为。那一刻,那种本能的条件反射,容不得我去理性地考虑问题。
我推开妻子,给义夫打了三针。妻子在旁边好像一直想要说什么,可我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眼看着义夫的嘴唇由酱紫色变成了鲜红色。我心中暗叫:“太好了!”注射了第四针后,义夫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义夫,你能听见吗?”我凑到他眼前轻声问道。
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的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接着义夫的嘴慢慢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个时候,妻子突然伸出右手,用力捂住义夫的嘴和鼻子,好像要让他窒息一样。
“你想干什么?”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妻子的肩膀一下就把她推开了。妻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撞翻了玻璃小圆桌。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把义夫吓了一跳。他嘴里开始轻轻地说着什么。我排除一切杂念,集中精神,紧紧地盯着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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