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
“那你说那是什么?”
“某种介于运动与宗教之间的事物。”
温伯·史崔特对格兰特的回答报以体谅的一笑,向他保证,要治愈他只是时间问题,时间加上休养。
至少他昨晚真的没把门打开,但是这个胜利却得付出很大代价。他整个人枯竭了,掏空了,像一具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别勉强,”医生说,“如果你要出去,那就出去。”但是,如果昨晚真的开了这扇门,那无疑是宣判自己将无法复原,那将是对非理性势力的无条件投降。所以他躺在那儿淌汗,始终不开门。
但现在,在清晨杳无光线的漆黑里,冰冷而且无可言喻的漆黑里,宛如他所有的美意和价值都被彻底剥落一般。“这就是一个女人经历漫长的分娩过程后的感受。”顺着温伯·史崔特所提示并再三强调的最基本解释,格兰特心想,“但至少她们事后有个小孩当报酬,而我有什么?”
这值得自傲,他想,很骄傲自己不曾打开一扇没什么理由需要打开的门,噢,老天啊!现在,他打开这扇门了,勉强地,同时欣赏这个勉强的讽刺性意味。他讨厌去面对这个清晨,他真希望能把自己丢回到起皱的卧榻上继续睡觉。
他提起酸奶酪没帮他提的两只皮箱,卷起未读的期刊夹在腋下,走出卧铺进入走廊。走廊尽头的门被那些会慷慨给小费的旅客行李堵住了,而且几乎要堵到车顶,以至于几乎看不见车门。于是,格兰特往头等车厢所在的第二节客车走,但那个车厢的尽头,也同样堆满了及腰高的特权阶级的障碍物,所以他转而沿着走廊往后门走。此时,酸奶酪从远处尽头他的小隔间探出头来,以确定七B卧铺的旅客是否知道火车即将到站。不论是七B卧铺或其他任何床号的乘客,都知道他们有权在火车到站后,慢条斯理地从容下车。但酸奶酪可不想任由旅客沉睡,让自己等在车上耗费时间,于是他大声敲响七B卧铺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格兰特走到门口时,酸奶酪正在拉扯穿戴整齐、躺在七B卧铺上的旅客的袖子,而且粗暴地说:“快点,先生,快点!我们就要到站了。”
格兰特的影子通过门扉时酸奶酪抬头望了一眼,厌恶地说:“睡死得跟只猫头鹰一样。”
格兰特注意到整个小房间弥漫着浓重的威士忌气味,浓稠得好像可以把手杖插住似的。他捡起酸奶酪摇晃那人时掉落在地上的报纸,再抚平那人的外套。
“你认不出死人啊?”他说。透过隐隐的倦意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你认不出死人啊?”仿佛这不是一件什么紧要的事。“你认不出樱草花啊?”“你认不出鲁本斯的作品啊?”“你认不出亚柏纪念碑啊?”
“死啦!”酸奶酪几近怒吼地叫了起来。“不会吧!我就要下班了。”
格兰特从旁观的立场注意到,这整件事对没人味、没心肝的葛雷邱先生而言,意义仅此而已。某人离开生命,从温暖、感受和知觉之中离开,进入虚无,而这一切对瞎眼的葛雷邱来说,居然是他下班来不及了。
“怎么办?”酸奶酪说,“居然有人在我服务的车厢中灌酒灌死了。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啊!”格兰特说,同时这才再次感觉到生命本身可以有它的欢乐。格兰特感到一阵扭曲的、阴森森的快感,酸奶酪终于遇到大麻烦了:这个人不但不给他小费,还为他带来二十年铁路生涯中最大的不便。
格兰特再望一眼黑乱发下的年轻脸庞,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去。死人不是他的责任。在他一生中,见过的死人多了,虽然对这件无法挽回的憾事,他也不免心头一紧,但死亡已经吓不了他了。
火车停止了嘎啦声,取而代之的是进站时低沉的轰隆作响。格兰特摇下车窗,望着月台上的灰色标志缓缓由眼前掠过。寒气袭来就像一记重拳猛打到他的脸上一样,他开始无力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把两只皮箱放在月台上,心里愤愤不平自己的牙齿抖得像只该死的猴子,他真希望可以暂时死掉。在莫名的内心深处,他也知道比起身处绝境,冬日清晨六点在月台上因寒冷与紧张而颤抖已属幸事,至少代表人还活着。
但是如果真能暂时停止呼吸,然后在较快乐时再活过来,那可就太美妙了。‘“先生,去旅馆?”火车站的脚夫说。“我用推车帮你推过去。”
他蹒跚走上台阶,然后过桥,脚下的木头发出鼓一样的空洞回声,四周也冒出一阵阵的水气,铿锵巨响与回音从黑暗的地底下传来。他想,关于地狱人们统统猜错了。
地狱不是拿来煎人的温暖好地方,而是一个既大又冷又有回音的洞穴,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是一个黑暗、有回音的荒芜之地。地狱是一个一夜未眠的自我厌恶后,冬日清晨里百恶掺杂的浓缩物。
他走到空旷的中庭,突如其来的安静抚慰了他。这片漆黑虽然冷冽但很清新,一抹灰晕透露出清晨的气息,雪的气味则透露出位处高地的感觉。天亮之后,汤米会来旅馆接他,然后他们会开车到干净且广大的苏格兰高地乡间,进入广袤、单纯、不变的高地世界。在那里,人们终老在自己的床上,也不会有人会麻烦到想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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