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只隐约觉得楼下那批人有点奇怪,有时候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像在商议什么困难的事;有时候整天都没发出声音,安静得像坟场一样。
其实我早就该察觉到的,当他们抬来花圈,在楼下立起一根根粗竹子支架,用工字铁和角钢固定好,铺上俗艳的塑料帆布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的。
但我没有,这几天我浑身很不舒服,成天发着高烧,奇怪的幻觉像一批发育过度的白血球细胞一般,一颗一颗围着我转,把我当细菌一样攻击。
我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偶尔醒着的时候,就大量地喝水。
几天后,棚架安静无声地搭建好了,我则出了满床大汗,似乎才好了一些。
隔着落地窗和阳台,那面蓝色、白色与红色条纹交错而成的塑料帆布,几乎攀到了三楼。帆布上到处都是阴干后的深黑色泥斑,像怪异的Rorschach Inkblot Test(罗夏克墨渍测验)那样。
等到帆布里传来细微的哭声,我就算再不懂,也猜到了这是一场丧礼。
然而楼下还是没有人说话。
他们向来都是那么诡异,神秘而又阴森,和这个小区一个样子,不欢迎任何外来者的关注。
——而我就是一名外来者。
住进这座小区那么久,别说融入,我连和他们说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每当我一靠近他们(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们显出的那种嫌恶感和畏惧,我几乎可以看见他们体内的免疫系统正在大量制造巨噬细胞,在血管壁内高度警戒。
那些老人家尤其是这样。
我几乎没办法从他们身上问到什么,然而我却不得不问。
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走到麻将桌边,翻开我的日志;连日来的高烧,让我的调查工作一片空白——不行,再这样下去,我永远都找不到“天诛”的。
深夜,我在右侧腹注射进一剂Interferon-β(贝它干扰素),熬过药效的痛苦后,悄悄走出房间。
这个小区在一片荒芜的湿泥地里,面积不大,除了周边有几块铺得乱七八糟的草圃和围篱之外,就只建有几排孤楼。由于附近有一座水库,所以这一带听说都是水库的行水区,景致十分荒凉。
那些人应该都已经回屋子里去了,每到夜晚,他们多半都不会再出门——当然白天他们也很少出门——但我有一种感觉,夜晚对他们来说很不一样,仿佛有什么难以言传的恐怖,逼得他们不得不躲进屋子内。
这样反而让我方便不少。
我这几个月来都会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在小区里转绕,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发现,但我接触这个小区愈多,就愈觉得这个小区藏有许多秘密。
我从这栋楼的背后绕过楼侧,悄悄来到小区后方。那面由竹管搭盖起来的帆布棚架,阴森森地开了一道口,棚架中央用一条接近粉红色的布幔遮掩住,布幔外垂着鲜黄色的流苏,让人看不到里面。
我对台湾的传统礼俗不太清楚,但粉红这种颜色,是用在丧礼上的吗?
更奇怪的是,空气中除了阴雨潮湿后的发霉味道之外,还有一股很浓的臭味,这种臭味,就像……就像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正要开始腐烂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治丧的场合,却散发出一股腐败尸体的味道?
他们果然都走光了,我在棚架外躲了好久,都没听到里面发出任何声息。
棚架外的两侧各摆着一组看上去像个特大号奖章的悼念花圈,上头的塑料花毫无光泽,中间贴着粉红色的招纸,写了些什么我一时间看不出来。
我从布幔的间隙钻了进去,心脏在我胸腔里狂跳,电线杆上的灯光打了过来,穿过间隙,打在里头的深黑色的大型幕布上。
这极大的幕布仿佛是一种软性的遮蔽物,将棚架里的三分之一都遮掩住,幕布外有一张矮几、几张板凳,地面上来来去去的有许多脚印。
幕布之后,被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给遮住了,仿佛想阻隔某些不祥?反方向的灯光渗透过来,烘托出幕布后的一切:一张木板搭的矮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我犹豫着,绕过那深黑色的幕布。
幕布后方有个老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整张脸色如鬼一般白,下颚骨和嘴巴仿佛脱臼了一般微微张开。老人正面披着一床大红色的被单,突兀的鲜艳感,在一片阒黑之中十分扎眼。
这个老人……死了吗?
一定是,空气中的腐败味道好浓。
我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将一个死人空置在小区里,不送到殡仪馆,也不入殓……好像特意要让尸体腐败发臭似的?
没错,这具尸体正在发臭,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看到红色的被单底下,有一道尸水流了出来,流到木板床的下方。
且不说一般环境,光是人的身体内就有数之不尽的细菌和病毒,活着的时候有免疫系统制约,一旦死了,病菌会整个爆发开来,以最快的速度腐蚀肉体,分解出腐水和尸胺等物——
就像现在这个老人一样。
我强忍着恶臭走向老人——我见过他,他是小区里那些老人之一,脸上早就毫无生气了,脸颊也凹陷了进去,但那两撇短眉毛,和那只像鞋拔一样的鹰钩鼻——我见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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