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可以睡,什么人挺着,也是有规矩的。新来的肯定得立一宿,僧多粥少,哪儿有你上来就钻被窝的?新来的再有背景,号长也不怕。至少你没白道关系,不然你的警察哥们儿就给你安排单间了。有黑道背景他们更不怕,难不成还真像《监狱风云》那样,老大故意犯事进来寻仇吗?
再就是事办得太恶心的犯人。我在职时就碰着一个,四十岁的赌徒,不知道输多少钱,脑袋一短路,把老婆杀了,将十五岁的亲女儿强奸了。干完这些还不过瘾,敲对面的门,彬彬有礼,说自己家刀太钝,借把刀剁骨头。热心的邻居说刀哪儿能剁骨头啊,借你把斧头吧。他客客气气,进门还脱鞋,等拿到了斧头,把邻居一家五口人—三口之家,加上婆婆公公—全剁了。他跟我一样,也是自首,不一样的是他认了罪。照理说,赶紧判了扔监狱得了。可他请了好律师,硬说这个人是精神病,不能去监狱,得住精神病院。当时张队不干,说这事儿得查明白,不然以后谁杀完几个人就说自己犯病了,社会就乱了。这样双方拉锯了半个多月还没结果,后期他还真有点儿疯了,一到整点就报数,三百一十四、三百一十五……原来他有三百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号子里的人搞的。这些人充其量叫坏人,可那哥们儿是禽兽。他们师夷长技以制夷,觉是肯定不能睡了,但还得想点招儿治治他。当时里面有个二当家,相当于诸葛亮、吴用这种军师,因为非法集资进来的,脑袋确实聪明,把自己杯子贡献出来让他们当烟灰缸,半小时后几十根烟头乱插,整得那杯子跟刨完的坟冢似的。军师倒满开水,金澄澄的,递给他:“喝了!”
十分钟后他上吐下泻,隔天中午因为疟疾死在医院里了。跟那些“躲猫猫”什么的差不多,军师没事,看守所迎来了十年难遇的大扫除。疟疾是卫生问题。
我不知道高文有没有招呼他们,照顾一下这个新来的。我进去时已经熄灯了,四周漆黑,感觉有几双眼睛在发光。有个声音问我是什么事进来的。我看不出是谁在问我,就没回答。这时手电筒照在我脸上,又问我一遍:“什么事进来的?”
光线太晃,我遮住眼睛,说:“我是无辜的。”
他们笑起来,在号子里说无辜也许是最好笑的笑话了。那个老大,我看不见他,但我想他可能是虎背熊腰文猛龙的那种类型,让我先做套操。我清楚这一套,五十个蹲起和一百个背手跳,刚报到的都得做,我也清楚我躲不过去。我说我不会。
“第一次来?”
“以前没来过?”另一个也跟着问。
“来过,送别人进来的。”我说。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那个马仔问。
“当警察的?”号长又照了一下我的脸。
“现在不是了。”
“你到底什么事进来的?”
“我是无辜的。”
这回他们没乐,可能把他们镇住了。
我接着说:“这套操算我欠你们的,明天你们摸摸我的底,我再来还你们。”
这是缓兵之计,大不了攒明天两套一起做。铺位自然没我的,但我也不用立着,能蹲墙角眯一会儿。角落里我琢磨着接下来怎么跟高文玩,我算局里的旧人,他下手不敢太狠。我是不是杀人犯,他当然不会关心,他关心的是我那三百万在哪里,他能得着多少。我办离职手续那阵儿查过他的档案。他也是哈尔滨人,比我早八届从警校毕业。干刑警到2005年转做稽查,1999年打黑立过一次功,现在肩膀上还有一道猎枪弹留下的疤,没有不良记录。这些也只是档案,还没有我那张高君的名片交代得多。
我在后半夜睡着了,噩梦连连。我还记着高文问我要看哪一部分。我梦见他们带我去认尸,炸碎了,一块块乱七八糟的,我得跟拼图似的拼起来。验尸官进来时看见我就吓傻了,嚷嚷着诈尸诈尸就晕在地上。我回头看了眼镜子,我和他忙活了五个多小时的那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天没亮我就被叫醒,高文帮我还原了梦境,我真看见了我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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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尸体,是我哥尸体的照片,四个部分加一个拼好的,一共五张,他递给我要我辨识。第一张是两条快分离的腿,我在现场确认过。第二张是腰部以上,一只胳膊连在半面胸上被炸了出来。还有一个烧焦了的脑袋,也许是头部易燃的缘故,整个脑袋就像从火里爆出来的保龄球。最后一张连同拼好的那张我看不下去了,我还原次序,还给他。
“这回有想说的了吗?”他问。
他好像一夜白头,现在是五点半,我多少在地上睡了俩小时。我回答他:“你一夜没睡?”
他抖着相片说:“我问你的是这个。”
我看看镜子,也可以叫监视窗,问:“局长和队长还在?”
他摇摇头,指着摄像头:“有这个就够了。要再看看这些吗?”
他扔过来一沓儿文件,从背面我都能认出来是验尸报告。我翻头两页,全是分析骨骼、人种、性别什么的,很无聊。我说:“你们够认真的。”
“我告诉你,这一夜我们还做了什么,银行、鱼塘,包括你家,全都核实了一遍。”他点支烟,“你很诚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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