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后终于出来的时候,我真是痛得撕心裂肺,但感觉又是那么好。汗水滴进我的眼睛,在一片朦胧中,我看见那变态把孩子举在空中,离自己远远的,像是拿着一堆我月经用完的布条。见鬼,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而孩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哭一声。
“你得把孩子的脸擦干净,把孩子放到我怀里来。”
我闭上眼睛,头歪到一边。
微弱的呜咽渐渐变成响亮的哭声,我睁开眼。上帝啊,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声音啊。这是我十个月以来,除了他,第一次听到活物的声音,我也开始哭了。我抬起胳膊,他马上把孩子递给我,似乎是终于甩掉了一个责任,显得松了一口气。
一个女孩。对于这一点我都没想过问他。一个黏糊糊、湿漉漉、皱巴巴、浑身是血的女孩,却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小人儿。
“你好呀,亲爱的,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说,“我爱你!”我对着她小小的额头轻声说,然后温柔地吻了她一下。
我抬起眼睛,他正盯着我们俩。他看上去不再害怕了,而是很生气。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了小屋。
他刚一离开,我的胎盘就掉了出来。我试着坐起来,离那堆湿漉漉的东西远一点儿,但我已经靠在墙上无路可退了,如果朝旁边挪动,每一个动作又让我觉得很痛。所以,我只好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我全身都是黏糊糊的,孩子就放在肚皮上。我还得把脐带剪断。如果他还不快点回来,那我就只能用嘴把脐带咬断了。
我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女儿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数了数所有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她是那么小,那么精致,她的头发软得不可思议,光滑得像绸缎一样,而且和我一样,是黑色的。她时不时会小声哭一下,我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小脸时,她就会安静下来。
大概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朝我走过来,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不再生气了,只是很冷漠。然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发现他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刀。
他看到我两腿之间的胎盘,脸上的冷漠变成了恐惧。
“我得把脐带剪断。”我说。他一动不动地愣着。
我慢慢地伸出自己空闲的那只手,他慢慢地把那把刀递给了我。
我调整了一下宝宝的姿势,从床单上扯下一条布,裹在脐带上面。我割断脐带的时候,她轻轻地哭了几声,那变态仿佛是突然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他马上伸出手,掐住我的手腕,我松开手,刀掉在了床上。
“我正要还给你呢!”
他把刀拿起来,朝我俯过身。我抱紧孩子,尽量往床头缩。他停住了。我也停住了。我们看着对方,他慢慢地用毛巾一角把刀擦干净,然后把刀举起来,点点头,走进了厨房。
他帮我翻过身,在床上铺上干净的床单。当他把各种医疗用品清理走的时候,我试着把自己的乳头塞进宝宝的嘴里,但她就是不吸。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我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狠狠咽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书里也都说了,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于是,我又试了一遍。这一次,当我把自己的乳头放进她嘴里的时候,流出了一点点像水一样的黄色液体。她红嘟嘟的小嘴巴张开了,她终于开始吸奶了。
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变态拿着一杯水和一条婴儿毯朝我走来。他盯着手上的东西,并没有看我,他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桌上。当他把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他直直地盯着正在吮吸我乳头的宝宝。他脸红了,赶紧把眼睛转开。他盯着墙壁,把毯子扔给我,说:“自己盖上。”
我把毯子搭在自己肩上,也盖住孩子,她正发出一声响亮的啧啧声。
他退后几步,转过身,走进了浴室。很快,我就听到淋浴头水流的声音。他洗了很久很久。
他回来的时候,很安静。他站在床脚,盯着我看了几分钟。我已经学会了在他有点儿情绪的时候,不要和他目光对视,于是,我假装在打瞌睡,通过眼缝偷偷看他。我曾经看过他大发雷霆的样子,他想要伤害我的样子,也看过他完全茫然失神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他的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紧紧抱住女儿。
第十二章 绿头鸭
我今天感觉很奇怪,大夫。非常奇怪,我到处找,找答案,找原因,找可以依靠的某个坚固的东西,真实的东西,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已经整理好自己心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仍然一团乱。你也许早已经发现了,对不对?
我感觉你的办公室很真实。真实的木头书架,真实的木头桌子,墙上挂着真实的原住民面具。在这里,我也是真实的,因为我知道,你不能把我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我也会想,当你和你的心理医生朋友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你会不会有想一吐为快的欲望……别,你还是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你看上去像那种真正想帮助别人才来做这一行的人。
你可能帮不了我。我很伤心,我不是为了自己伤心。我是为了你伤心。对一个心理医生来说,碰到一个治不好的病人一定会觉得很丧气。我回家以后见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没有人是治不好的,但我觉得他说的都是狗屁话。我认为,有些人就是治不好的,他们的外表还是完整的,内心却已经破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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