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李治吩咐厨房下了汤圆,给秦老爷与五太太送去,这夫妻二人照例是各吃各的。不过毕小青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嫌芝麻馅的太甜腻,要换肉馅的。不消一会儿,李治便叫月姐去厨房端咸汤圆出来,她急颠颠去端了来,放到五太太跟前时,却见那甜馅的碗里六只汤圆全不见了,于是脱口而出:“原来那碗呢?”
“都被我倒掉喂狗了,看了就倒胃口!”毕小青捂着嘴唇道。
月姐知她其实是吃光了,也不敢怎样,便将咸汤圆放下,出去了。
孰料到了半夜,毕小青连起了三次夜,一次比一次辰光待得长。后来实在忍不得,叫了声“月姐”,月姐只得披衣起来,扶住在马桶上已站不起来的五太太。
“要不要叫医生瞧瞧?”
“你这是放屁呢?不过拉个肚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毕小青面色煞白,汗珠一颗颗爬过面颊,流得脖子上都是,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眼里满是泪花。
“那……那要怎么办?”月姐已急得六神无主,双腿不住打战。
毕小青眉头紧皱,已无力气说出个字。月姐屏息将她的裤子提起,谢天谢地,尚未见一点血迹,于是放心把人扶到床上。她一沾床铺,果然整个人便蜷成虾状。
“五太太稍等,我去叫人来帮忙!”
毕小青“不要”二字还来不及出口,她已跑到外头了。
月姐去敲李治的睡房,只敲两下便开了,李治衣着齐整地站在那里,劈头便问出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还未将事体讲清楚,他人已先她一步走出来,她只得跟在后头解释,但越解释越乱。直等二人到了毕小青的屋子门口,他转身只说一句“你在外头等一下”便进去了。
月姐僵立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她思路也清爽了许多,已觉察出李治的异常。他的鞋子、长衫、放在手边的医药箱子,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今晚为五太太准备的!
李治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像是换了,变成别扭的赭色。
“五太太怎么样了?”月姐神色忐忑地问道。
“白天的咸汤圆吃坏了,可能是肉不好吧。我给她做了些针灸,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清干净了。”
“清……清干净了?”她即刻背上发毛,仿佛有数百只幽灵的手正贴在那里。
“没错。”李治目光冰冷,浮起一丝轻笑,那笑里是掺了残忍的,“清得一干二净,绝无后——顾——之——忧。”
“李……李管家,五太太年纪还小——”
“年纪小就更要小心着了,东西绝不能乱吃,否则像今朝那样,吃得又甜又咸,不拉肚子才怪。五太太过后倒没什么,只苦了咱们下人,秦爷若怪罪下来,谁担得起?是你?是我?还是那个据说在杭州疗养,却死于难产大出血的二太太?”
“二太太大出血死了?怎么也没——”
“怎么也没办丧事是吧?秦爷的人,命都在秦爷手上,丧事也是他想办才办。换言之,他让二太太活,二太太才能活,他要她死,或者死了不办丧事,也使得。所以做下人的,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头,就得放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保自己,就得保住主子,自古宫廷里就这规矩,这里也是一样。所以,把主子身上不太好看的事情都清理干净,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你少说好听话!”月姐已气得怔怔的,“必是你当日给昏迷中的五太太检查,就晓得她怀上了。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讲给秦爷听,少不得你自己也要遭殃,所以今朝才来下这个狠手,你还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不要紧,重要的是得活着,到这种地方做事,你还能把自己当人?”
李治一席话,将月姐的愤慨与怜悯统统堵回去了。她站在那里良久不敢进屋,也终于看清李治那件颜色古怪的褐色长衫,实是原来那一件反了面来穿的,那是里子的颜色。至于面子上是什么光景,她早已不敢想。
【13】
上海老街的鸦片馆,靠近最边角的总是生意最兴隆的。那里原是长三书寓的地界,被包养的倌人均在自己的地盘设烟榻接待金主,后来南京政府要求娼馆严查管制,一些私娼便渐渐没了踪影,只余偌大的屋子,成了正宗大烟馆。唐晖常去的那一家,便是哪个出名的倌人留下的住宅,墙壁都是胭脂色的,烟榻肮脏不堪,连木头窗上的灰都不曾揩一揩。他坐在窗口位置,只觉灰尘不断往鼻孔里钻。
之所以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久留,一是摆脱不掉瘾头,二是那一家去久了还能赊账,三是一个叫张炽的伙计态度尤其亲切,每每见他等烟管等得无聊,便会上来聊几句。后来才知道,这个张炽原来在面馆做过,后来因经不住烟馆老板出的高价,便跳槽过来。张炽并没有三头六臂的能耐,只嘴皮子厉害,不管来客身份贵贱,他总笑脸迎人,所以特别招待见。唐晖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从不嫌弃他这样手头拮据的客人。
“唐少爷,今朝身上钞票有了哇?没有的话,我跟老板也不好交代了。”
这几日唐晖过来,张炽还是殷勤地为他掸一掸烟榻,招呼却又打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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