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月遂笑了,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李公公您的鼻子!”
正说着,老章已推出一个台子,上头摆了巨大的紫砂锅,自锅盖边缘冒出汩汩热气,将原本几个面色绯红的座上宾熏得愈加容光焕发。
紫砂锅上桌,老章慢条斯理地给每个人分了碗碟,那香气还在不停往外头钻,将众人肚里的馋意都勾搭出来了,唯扎肉脑海中仍浮现那红红黄黄的黏液垂下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的酸涩与血腥味,浑身贴着鱼鳞般光滑濡湿的婴孩在号哭中皮肤变红,那产门挤出胎儿之后,宛若瞬间枯萎的百合,变得焦黑糜烂……
掀开锅盖,一块油亮赤红的肉条弯于锅内,盘成胎状,李公公迫不及待地将银匙伸入,轻轻一剐,那肉竟顺从地浅浅堆起。他张开嘴,自拐七扭八的黑牙间伸出舌头,将肉卷起,遂腮帮迅速鼓动,油水自唇边淋下,流满脖子。宝姑娘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嘴角下弯,表示不屑。
“这……这是什么肉?”
扎肉话一问出口,便悔青肠子,因猜到潘小月会讲出他最不愿意听的那个答案。
“这个呀,是扎肉呀。哈哈!”她笑吟吟往扎肉面前的碟子里舀了一勺,那肉晶莹剔透,宛若宝石,“你瞧你,自个儿都是块肉,怎就不认得肉了呢?你们原是同宗,只不过你这块扎肉老一些,锅里那块要嫩得多,是刚刚自娘胎里……”
潘小月话未讲完,扎肉已箭一般站起,直奔墙角,却见墙侧的帘子被掀起一角,谭丽珍正用被雷劈过一般滞重的神色盯着外头,大抵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已让她心神俱裂。扎肉与她面面相对好一阵,她忽地挨了他一记耳光,只听他骂道:“臭婊子看什么看?还不睡去!”骂完,仍走回去坐下,面目如常。谭丽珍当下有些蒙了,果然将帘子放下,不再有半点动静。
“哟,这个好,这个竟不怕!”白净后生吃了一口肉,每嚼一口均拿白丝帕在唇上摁一摁,仿佛那样才能顺利下咽。
“我潘小月选的人,自然不是鼠辈!”她洋洋得意道,“哎呀……吃仙肉,能得道成仙。想青春永驻的,要吃;想长生不老的,要吃;想治疗顽疾的,要吃;就连想那底下被切去的玩意儿长出来的,都要吃。哈哈!”
一番话,令那几个食欲大动的人都被戳痛了心病,遂纷纷放下银匙看她,却无人敢反驳半句,过了好一会儿那宝姑娘才道:“托潘老板的福,咱们也是各取所需嘛。”
众人似是被提点了,均点头附和,白面具后隔在阴影里的眼睛流露出讨好与怨恨交缠的复杂情绪。
“好啦,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散了。宝姑娘,话说您的皮肉确是越来越水灵了,前途无量哪。”潘小月说完,便心满意足地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
“吃完,吃完吃完!”那魁梧男人于是加快进食速度,其他几人愣了一下,便又开始从紫砂锅内抢肉,姿势亦明显不如先前的优雅有礼。李公公竟吃得面具上都是油,边吃边呜呜哭道:“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刹那间,仿佛六只恶煞坐在坟墓内啖肉吮血,将世间一切残酷阴暗之事统统收入腹内,于是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恐怖。
随着桌上一片饕餮之声,最后连锅内的汤汁都已被舔得一滴不剩,那只紫砂锅摸上去竟还是烫的。此时老章再度出现,上前将锅子端下,六人跟着起身,陆续向潘小月颔首,遂一齐离开。走出去的辰光,似乎又变得体面撑头起来,个个仰首挺胸,飘飘欲仙。
待送走客人之后,潘小月方才伸出玉臂勾住扎肉的头,那是母螳螂欲吃掉交配后的公螳螂头颅时的姿势,她贴俯在他耳边柔声道:“今后,这里可就交给你了,老章最近有点儿不大上心,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哪。”
“啊!明白!”扎肉使劲儿点头,仿佛有万丈的雄心要替潘小月守护好这桩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过……话说刚刚那个女人要怎么处置?”
“出了县,过三个屯子便是黑狼谷,丢到那里便尸骨无存,省心。”
潘小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甜丝丝的,只两只幽深的瞳孔里沁出一缕寒意。那寒意绝非良知泯灭后自然而然的反应,竟带有些复仇的快意。扎肉暗下决心,一定要解开她眼中那个无底深渊里埋藏的秘密。
【7】
阿耳斐的额头烫得惊人,庄士顿一直陪着他,将他的四肢捆在铁架床上。这孩子不停叨念“冰糖”或者“乔苏”。他趴在那里,头部侧靠在枕头上,没有盖被,却是破天荒用木炭燃了锡炉,于是面颊被烫成了猪肝色。额上用布包裹的冰块疾速融化,雪水流了阿耳斐满头满脸,多默不停地给他擦拭。
“神父大人,要不要也给他一些冰糖?”犹达怯生生地向庄士顿建议。
“他像是患了伤寒,不能吃冰糖。”
庄士顿抚摸了一下犹达的头顶,假装不知道这孩子是想自己借机蹭些东西。的确,连续几个月来,他们都没有吃过一口肉,从前还会有一些从俄国人手里买来的廉价黑面包,现在连这个都没了。
“叫安德肋和禄茂把费理伯抬到礼拜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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