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名唤红石榴的餐馆内,年轻人与她分享了面包和热汤,还有黄慧如牌香烟。他似乎和这里的老板认识,还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夜里,他带她去了一间小旅馆,那儿很小,但不算脏,有洗脸盆和铺白色床单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这时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纪,那么年轻,手指那么修长,和吕颂良的手指一样,而且指背上没有讨厌的黑毛。她这才意识到当晚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满脸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现在眼前,胸口于是变得堵堵的,想要有个人替她通一通。
初夜在她的想象里,有某种任人宰割的残忍感,但实践中却发现它只是在一具木讷的肉体上压了一只兽,气喘吁吁,动作很大,有些歇斯底里,却没有把她生吞活剥了,所谓撕裂般的痛楚竟飘出她的感知范围之外。之后每天他们都做同样的事,他会想办法弄到火腿和面包,因为她身上的钱不多,偶尔还会遭他的白眼。这样过了几个月,某天她在街头游荡,恍惚间看见吕颂良与之擦肩,他脚步匆忙,瘦长的背影因灰色西服里缝了垫肩的缘故显得伟岸起来。他东张西望,却偏偏没有往她这里看。后来有个一直坐在巷口处卖玫瑰的女孩指手画脚地告诉她,这位看起来挺有钱的中国男子已经在这里晃一周了,问遍每一处旅馆,似乎是在找一个叫月的女人。她有些想笑,因她现在穿的是能被腹部撑开的大码长裙,戴着防风的绣花软帽,怀胎六月的肚皮高高鼓起,与初来乍到时的纯洁如百合的潘小月判若两人,他要能认出她才怪。
那时她还不知道,两个月后,把她的肉体开发得极为全面的扒手汤姆会把她送进一间豪宅的地下室,那儿有喷了香水的床和丰盛的食物,以及血流成河的结局。被关进地下室的那一刻,她无限想念吕颂良的背影,那是在寻觅她踪迹的背影,她却白白错过。汤姆把她锁在地下室之后,就像当初见着他的时候一样吹了记轻飘的口哨,便离开了。接下来每天为她送餐的是“红石榴”的老板,一个面目世故、举止温柔的男子,他百般劝慰她。直到某一晚被送进来一位疑似快要生产的孕妇,她无法用蹩脚的英语与之交谈,何况那孕妇已痛得语无伦次,在两个钟头之后被餐厅老板抬出去了,随后她听得头顶灌下一记惨叫,之后便是婴儿嘹亮的哭声与零零落落的掌声。她猜想那只是个供某些富人取乐的小游戏,直到那生产之后的孕妇再也不知去向,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只得求那位叫斯蒂芬的老板告诉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斯蒂芬画了一张图给她,上面是一个舞台,以及正在分娩的女人,下面坐着观众。她问:“那她生完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斯蒂芬没有回答,只说:“你还是别问得太清楚比较好。”
她瞬间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后来,一个叫乔安娜的女人开始接替斯蒂芬来为她送吃的,因为也是中国女子,她们便有了短暂的交流。乔安娜比她更年轻,有一对饱含疑惑的双眸。她原本打算在分娩之前请求她为自己将信寄回古江镇老家,孰料乔安娜能给她的恩惠却更多,她锉断了她的脚链,让她逃出生天。
潘小月拿着乔安娜给她的路资,却没有回中国,只是叫了马车,回到那有钱寡妇的庄园,那天寡妇不在,接待她的是吕颂良。
“你可有什么要讲的?我现在这个模样,可是拜你所赐。”
她骄傲地挺起肚皮,他则张口结舌,与将她迎进屋内的那个老管家神情一致。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落下两行清泪,只叫她等一会儿,便疾速跑上楼去。下来的时候,他铰去了辫子,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穿的还是黑绸长衫,在古江镇老家那一身。她依稀记得当年纱屏后头看到的,便是那样的装束,只如今他手里多一只轻便藤箱。
“你当你这样子,我便会原谅你,让你娶我过门了?你把我潘小月看得太轻贱了!”
话毕,她独自离去,让吕颂良一个人僵在原地。她不是不要他,只是如今已要不起他,只想让他彻底放弃找寻,才带着浑身污痕在他跟前坦白。孰料他是这样的反应,搞得她悲喜交加,险些想与他远走高飞。只是她明白,事情无从挽回,她没有脸将一个被无赖反复辗压过的身体再托付给他,那是尊严的底限。
回古江镇的路很漫长,漫长到潘小月失去了回乡的信心,在逊克县便下了火车。记得哪本四毫子小说里讲过:“人要重新开始,就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细细算来,古江镇与伦敦都已是另两段人生,她都想斩去不要了,重新开始,也许在这个地方比较合适,有她听得懂却讲不惯的方言,有洋人与中国人交错杂居,有她不熟悉的风土与世故人情,怎么想都是与过去断了根的世外桃源。
所以当斯蒂芬来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正在大姨婆手里痛得死去活来,以为死神兀自降临,吓得连生产都忘记了,只瞪大双眼看着他,湿头发都糊在额头上。
“没事儿,你继续。”斯蒂芬融霜化雪的微笑,在她心底汇成了一股邪恶的暗流。
【4】
幽冥街的曙光与别处一样,系自深蓝色的天空里渐渐睁开一条白线,那线愈来愈粗,有金红色的云层自线内流出,随后积雪在光线下晶莹透亮,张五麻子将装了一个大炉灶的车子匆匆推往菜市场门前,等待早起要吃煎饼果子的娃娃们光顾。可是今天,他却被早起出去倒粪篮的老婆扯住,死活不让他跨出家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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