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这一瞬间,在人群中垂下眼走着的家伙,还不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你。虽然身体完好,可是心却离得远远的。或许只有曾经是你的纤细记忆之丝,还勉强地缠绕在这个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如文字所说的“死人”。真正的你不在这个空洞的躯体之中,是失去与现世真实接点的虚幻回忆、飘荡在这个市街上的幽灵。现在只知道跟在前方行人背后行走的家伙,是你的躯壳。不,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毋宁说那是以前的你,像出生前还没有被命名的胎儿一样,是一个次存在的个体。在一个独特的人格进入这个空洞的躯体之前,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呼吸、如同背景般走在街上的一个行人。所以,写在这里的空洞代名词“你”代表了两种意义,一种是不可替代的你,一种是还不是真正的你的某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关于你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可是,你的故事马上就要展开了,序曲已经响起。你应该也感觉到这一点了吧?把现在不认识的某人称呼为“你”,是因为借住在像“行人A”的家伙体内,在即将展开的故事中成为主人翁的你,好像终于要觉醒了。就在现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个地方,投身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没有名字的空洞躯体里像睡着一样缓慢呼吸着的你,已经发现属于你的故事就要展开了。曾经消失的其他故事的模糊记忆,重新开始呼吸了。就这样,当你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将取回被你远忘的过去和名字。你会从昏暗的忘川河河底苏醒,开始呼吸,血液将流过肉体,也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没有名字、徒具空洞躯体的“行人A”。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很快的,冠上你的名字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故事主人翁就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或“她”,而是唯一的“你”……
你混在一群等待红绿灯的人之间,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电子看板的时钟显示即将两点了。马路对面的百货公司正面入口处,竖立着写着“三月十四日爱的白色情人节”大字的看板。绿灯了!所有人同时迈开脚步,行人穿越道立刻被两边来往的人潮淹没了。一踏到拱廊的阴影庇护不到的车道上,微热的阳光便直接洒落下来,抚摸你的肩膀。但是,你毫不在意微热的阳光,仍然急急忙忙地踏上行人穿越道。有人站在穿越道前方,迅速地挡住了你的去路,开始对你说:“请你帮忙签名,抗议布希出兵中东和九十亿美金的军费援助。”你的嘴唇微微动了,但是没有回答对方。你不敢断然拒绝,但又觉得没有道理在这样的地方签名,所以你假装没听到,生硬地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避开对方的身体。你不关心波斯湾战争,也不知道美国的科技武器到底有多厉害、飞机轰炸伊拉克或科威特的场面有多惨烈、波斯湾又如何被原油污染。你对政治漠不关心,虽然已经有选举权,却从来没有投过票。没有去投票的理由并不是你有什么特别的顾忌,只是因为你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不想再碰触任何麻烦事。你不只对国际情势与国内政治不关心,对其他事情也是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你是一个旁观者,和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距离。至于和他人的交往,你也是极力避免。你没有想过何谓快乐的生活方式,因为除了这样的生活之外,你没有其他想法。你和别人合不来,并且深深知道和别人交往时,不管对方是谁,一旦有了交情,失去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多。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你刻意保持距离。这是你经常告诉自己的理由。就像现在,身在繁华热闹市街之中的你,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你真的知道吗?你可以抬头挺胸地说你知道吗?你带着内疚的情绪,看着马路对面TERMINAL百货公司入口前的宽敞步道。那个步道的空间现在已经被相约在那里见面的人给占领了,其中有不少是和你同世代的人,他们各以不同的样子聚集在那里:有人靠着墙壁站立,有人好像沉不住气似地来回走动,有人彼此热络地交谈,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地握手微笑,有人在慌张地东张西望,背后被人拍打了一下,有人坐在路肩的石头上,有人在向马路对面的人挥手,有人正用脚踩熄烟蒂,有人莫名地笑着,有人因为碰面而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人一直在看手表,有人无视四周的群众,高谈阔论,还有人在打电话。虽然他们的年龄、身份、身上的穿着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但是,他们也有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有资格占用那个场所,他们都有等待的对象。他们等待的对象可能是朋友、情人、同事或家人,你却没有。他们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敏感地嗅到掺杂在汽车废气与闷热空气中的甜味,沉溺在季节即将变化的期待感中,你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为你不会沉溺于任何事物。在宣告冬天即将结束的温暖星期日午后,只有你被人群孤立,你没有资格加入他们。你别扭了起来,以疏离、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并且想着:他们所期待的东西,应该无法全都如愿。没错,就在现在的这一瞬间,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是,你的视线太过脆弱,欠缺强度,所以被无形的疏离之墙阻隔,反弹回自己的身上。他们至少拥有一件现在的你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他们能耐心地等待、在街头上与他人交往,这一点是你必须承认的。在这个热闹的市街里,你是唯一被排挤的人,你无法直视他们。你觉得好像只有自己抽到的是下下签,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你向后转,逃也似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你是个如此孤独的个体。但是,不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而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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