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女孩们一声声的惊呼,阿龙觉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龙是石语的小学同班同学,出名的老留级生,比班里其他学生要高出半个头,因此喜欢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很是招人讨厌。但是石语奉老师之命去帮他补课,结果弄得在那两年阿龙成了石语的影子,放学后总是跟在石语身后,不是在荣福里,就是在德兴坊。那时他就住在荣福里唐公馆隔壁老爷叔楼上,因此石语也沾光听老爷叔讲了几个诸如马永贞之类的上海市井故事。如今,因学校停课而终日里无所事事的阿龙替费大姐们当起了听差。
夜深了,金嫂还在厨房门口听居委会费大姐的教诲,无非是站稳立场,和唐家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之类。不知怎么的,金嫂觉得费大姐最关心的事,还是唐家的细软——譬如存折、金条之类——藏在什么地方。金嫂的原则是吃谁家的饭,便尽心替谁家效力,唐家对金家两代人不薄,她要对得起唐家。至于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来,如今是天下大乱,乌龟翻身,世道不对了。
这在费大姐看来自然是很严重的立场问题,于是挺直身子,威严地咳嗽一声,翻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开始声色俱厉地念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就上纲上线起来,对金嫂的立场错误进行批判。
金嫂属于油盐不进的角色,乜斜着一对三角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软硬不吃,市井俚语带着乡间村话,天一句地一句,缠夹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干练的费大姐头昏脑胀,只觉两人的对话好比鸡同鸭讲,越说越是牛头不对马嘴。
前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一声声敲响,在夜里听来,总让人有点心惊肉跳。两人同时住了嘴,听钟声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口干舌燥外加筋疲力尽的两个女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对视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看着大厅方向。
据金阿姨说,金嫂当时觉得灯光忽然变得昏暗,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变得阴冷。不知哪里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和费大姐同时看到,大厅透过来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缓缓的似乎是“飘”了过来。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鸿的样子,惨白的脸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却分明挂着血痕,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那两个女人。
作者:又梦江南 回复日期:2006-1-3 10:41:00 266#
“我那个阿嫂看见,那血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吓人哦——”金阿姨颤声说道,仿佛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老爷,老爷!”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个像是唐老头的人影似乎没有听见,直直转向楼梯,无声无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费大姐面面相觑,少顷,两人同时转身跟了上去,却再也不见人影。两人想起批斗会后的一阵混乱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唐德鸿在哪里,怎么现在从外面进来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循声找去,在三楼看见阿龙抱着一名女孩站在那里,一脸惊恐。
三层楼道的灯似乎永远是坏的,这好像是个传统,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九月夜晚,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楼梯转角处的壁灯很吝啬地透过来的一抹暧昧的光线。
见两人上来,阿龙有些尴尬,忙把怀中的女孩推开。女孩站立不稳,慢慢坐了下去,却仍用手拽住阿龙的衣角。
费大姐扬起眉毛作询问状,几分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虽然看不清楚,但阿龙显然感受到了费大姐的情绪,连忙忙解释:“她想看看三层楼的那间……那间房间,我就带她上来了。刚才好像有一个……一个白影子从我们旁边走过,走到那边就不见了,吓得她就……”
阿龙心有余悸地指着楼道另一端。
费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虽然是在昏暗中,双方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惧。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应该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气,金嫂和费大姐却分明感到有一丝阴寒在那边涌动,缓慢而又诡异,渐渐在自己身边萦绕,向心头袭来。
“那边”就是凶屋。透过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绞索下晃动着的诡异目光和狞笑。现在,她似乎看见那张紫胀的脸从绞索上飘然而下,向门边慢慢移来……她捂住嘴,把将要发出的惊叫声堵回到胸腔中。
费大姐惊悸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倒地的金嫂,将她推向阿龙,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阿龙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让她和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女孩靠在一起啜泣。
费大姐划亮火柴,和阿龙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周围的房门。在摇曳不定的光晕里,墙上的印花好像在蠕动,门扇油漆剥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纹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扩展。火柴灭了,方才崭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门,又在倏忽间隐入黑暗。费大姐又开始划火柴,但在她颤抖的手中,火柴接连断了两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他们发现,眼前的几扇门上都有新贴的封条,白纸黑字,盖着居委会的红色印章。
52书库推荐浏览: 又梦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