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我还记得呢。”
“什么?”
曜子没有直接接我的话茬。她身旁的女儿睡得十分安详,如此年幼的孩子还不理解父亲辞世永别的现实意义。我觉得这样反而救了她。因为我本人正好有过与此不同的经历,当年失去母亲的震惊,那就像突然被炽热的烙铁烫着的感觉,至今仍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我的眼前,仍然能够清晰地再现垂危之际躺在床上的母亲。母亲在咽气之前,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双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的面容印到她自己的眼中。从她眼角溢出的泪水流过她苍白的脸颊,我自己的眼睛也已经被热泪湿润,我感到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现在,只要我一想起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依然会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
“昨天真对不起。”
我没有搭腔,只是点了点头。我觉得昨晚我连句安慰话都没有说,赔不是的应该是我。可是,我此时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感觉到,一旦我一开口,压抑了几年的感情即刻会爆发出来。
“你已经睡了吗?”
我摇摇头。
“我想起许多往事,与他初次相识时的事情……”
介绍曜子与坂本相识的人是我。那一次,我和坂本约好一起喝酒。赴约的时候,我把在企划部一起工作的曜子也带了去。我并非有意要介绍他们二人相识,可结果却是我根本没有意料到的。当时我和曜子的关系正处于朦朦胧胧的阶段,曜子二十五岁,我二十九岁。我只是把她作为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女孩子向坂本做了介绍,有关我和曜子之间的个人关系只字未提。
“也想起了后来的事情。”
然后,曜子又以告别的语气对我说:
“当时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因为听到了声音就知道你还活着,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在流泪吧。”
曜子咬住嘴唇。
“坂本的体质这么差,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他是累垮的。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知道吗?”
“嗯。”
曜子把身边的烟灰缸拿到我的面前,我摇了摇头。我很想详细问她几个问题,但考虑到她此时的心境,我不能再往深处问下去了。
“他对我什么都说,但我不能什么都往外说。”
说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然后她望着女儿轻声地说:“不过,她是幸福的。”她的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得见。
“她长得像你。”我看着女孩的脸庞说。
曜子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知道,她叫纱绘。坂本为她骄傲得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是吗?”
曜子用紧握在手中的手绢擦了擦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曜子那张侧脸,眼中含着隐约可见的泪水,与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她的手指有点粗糙了。我再一次望着她的侧脸时,觉得她脸色显得疲惫不堪,而且不像是睡眠不足引起的疲惫,而是那种平时也难以消失的疲态。同样,或许曜子也可能从我的脸上发现同一种疲态。
“今天,你来为他守灵吗?”
“要来。”
“谢谢。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不仅仅是为他,也是为你。”
曜子还给我一个不知所措的微笑,说道:“你变得温柔些了吧?”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去向亲属们表示一番慰问之后,就离开了那里。
我走出接待厅,向一楼吊唁厅走去。我下了楼梯,向坐在门口登录位置上的两个融资科的年轻同事询问,有没有碰到棘手的麻烦事,他们回答说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不过,刚才报社的人来了。”
“说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向两三个来吊唁的人打了打招呼,过一会儿就走了。警察署的人也来了,好像也已经走了。”
问完情况后,我离开他们,进入明天将要举行葬礼的大厅。面对着大大的祭坛,已经排列了几百把折叠椅。有几个人正背对着遗像闲聊,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座位的最后排处,从远处凝望着祭坛上的坂本遗像。他那张戴着镀镍眼镜、爱意融融的胖脸,谈不上很有硬汉风度,正从高处俯视着我。大概他有什么高兴事吧,满脸微笑,也许为他照相的正是曜子吧,遗像中坂本的表情,与在杀气腾腾的工作岗位上的形象截然不同,显得生气盎然。
“笑过头了,坂本。”我在心中暗暗对遗像说:“你怎么会死呢?”
七点钟左右,热热闹闹的殡仪馆静了下来。晚上九点多钟,守灵的客人几乎都上了二楼,在那里吃盒饭、喝啤酒。到了这个时间,来烧香的吊唁客人已经稀稀拉拉的了。我想吸支烟,但在这么多的献花者中又有些顾虑。
这时,一位女性走进大厅。她直奔坂本的遗像,恭敬地点燃香火后,双手合掌肃立。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却一直注视着她,直到目送她离去。然后,我也离开大厅去吸烟了。
8
我排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注视着黑色的灵柩车运走坂本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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