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脸形、鼻子、耳朵、咀唇、颈项、肩膊、手臂、胸脯、腰肢、双腿都跟媞莉亚一模一样。甚至双眼也暗藏着同样的绿色。
但娜塔莎知道她并不是媞莉亚。
她只是尖端整形手术下的一件艺术品。在手术之前,她不过是一个自小患上自闭症、父母死去、没有任何亲属、身型很像媞莉亚的女孩。
这一切是娜塔莎一手策划的。
她知道没可能永远骗倒康哲夫。男人绝不会错认自己深爱的女人。
所以她预先告诉他:媞莉亚已失去了一切记忆。
这最少让康哲夫有一个心理准备:他能够得到的将是一个只余肉体而失却了灵魂的媞莉亚。
但在真正了解康哲夫以后,娜塔莎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一旦知道真实的媞莉亚确已在那场火灾中死亡,康哲夫将完全崩溃。
这根本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娜塔莎想。这个结局在媞莉亚死去那一天已经注定。
假如康哲夫再无法回来,对他而言可能是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终结:最少他仍怀抱着希望死去……
──假如他死了……
娜塔莎想到她第一次与康哲夫谈话时说到的那个希腊神话──那个关于痴情乐师奥菲斯的故事。
当时她并没有说到结局:
冥王答应了奥菲斯的要求,让他把爱妻尤丽黛带返人间,但条件是:奥菲斯要走在尤丽黛前面,而且未抵达阳世之前,他绝不能回头看她。
于是这对夫妇穿越冥界重重的大门,登上黑暗的小径。一路上奥菲斯多次焦急地想回头看看,确定尤丽黛在不在,但都忍耐下来了。
经过漫长的旋程,四周的漆黑终于转变成灰色。光明在望了。奥菲斯兴奋地踏入阳光之下,转头看她。
太快了。尤丽黛仍然在洞窟之内。他在朦胧中看见她,奋力伸手想把她抱住。尤丽黛却迅速地堕回黑暗之中,奥菲斯只听见她含糊地说了一声:“别了。”
娜塔莎的太阳眼镜底下流出眼泪。
──别了……
★ ★ ★
藉着救生衣的浮力,他的身体在海面上飘荡。阳光刺得他闭起眼睛。
海水变得温暖,柔和地包融着他。
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无际的海洋中央。他忘记了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只记得一种东西:
一朵野花。花辫是呈翠玉纹般的深沉绿色,中央却是鲜黄色的花蕊。
野花在他双目所见那黑暗的空间中绽放。他嗅到花的清淡香气,忘记了疲倦、伤痛和饥饿。
他没有再想其他什么。只要那朵野花仍然盛开,他已感到满足快乐。
他欣然微笑。
他的身体带着一丝血红,继续这没有终站的飘流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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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一向深信,世界上最强的武器不是核弹,而是人类的感情。爱欲,妒忌、愤怒、宽恕、仇恨、信赖……能够把人炸得粉身碎骨,也能令人变成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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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目前只有两个主题:一个人如何重新发现真正的自己,与及一个人如何为了自己生命中最深爱、珍视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战斗。
也许在日后更年长时,我会想到其他要写的东西。但现在的我认为,人生没有比这两件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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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的创作──我指的认真程度是把自己绝大部分人生也赌上了那种──是颇为恐怖的历程。每写完一本小说,我都感觉自己身体里一部分的生命力随着小说被磨蚀去了。写《炽天使》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快将完稿那几天简直寝食难安。几乎在完稿那一刻即时病倒了──幸而只是感冒。
创作更恐怖的一面是:那是一种从“零”开始的工作,从“没有”到“有”。作品完全建基于空虚之上。这意味着:你艰苦经营的作品随时可能成为没有人愿意瞧一眼的垃圾。
难怪许多作家总是神经兮兮(包括我自己);更多的创作者往往给别人极端高傲自大的印象。请原谅。我们多多少少总要到那个虚幻的世界里躲一躲,否则很难长久承受那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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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很少在后记里对哪本小说加以解说。我认为,一件作品若不能够与读者/观众直接沟通,作品本身不能自我解说一切,而要依赖其他东西去诠释,那是极大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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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有幸接受《明报周刊》的访问。那个专题系列也访问了其他好几位作家,题目为《写出黄金》。
老实说,假如只是为了赚钱的话,我深信自己绝没必要走上作家这条孤独、艰苦的道路。我只是想干我自己喜欢的事,不愿意在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任何遗憾而已。书若能够畅销固然是好事──毕竟我写书也是想给别人看,而且销量往往也与创作的自由度成正比(实际上艺林出版社予我的自由度已很大,在此不得不说句感谢);赚钱当然更是乐事。
就算无法成为成功的职业作家,我也决心继续写下去。我别无选择。我已认定这是我的宿命。即使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的文字,我也不会把笔放下来。最少我还有一个读者──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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