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张敬梓心想,一点也不像盛船长说的,是什么黄金大道和钻石之城。
沿路看着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们前方的,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他现在按理说还欠“幽灵”一大笔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每一个人的费用是五万美元。张敬梓急于出国,他原以为在福州“幽灵”的经纪人会加收他更高的费用。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总共八万美元的费用。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向亲朋好友东凑西借,才弄齐了要预先支付的首款。
根据他与“幽灵”的合约,张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长大的小儿子,都必须按月偿还剩下的偷渡费用,直到完全清偿为止。为了还债,一般来说,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厅打工,女人多半进成衣工厂,这些人算是替蛇头打工。他们住的地方也是蛇头的,当然,这免不了要额外再被坑一笔租金,张敬梓从没信任过蛇头,尤其是“幽灵”。他听过太多传闻,知道偷渡者会被殴打、强奸,囚禁在满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过蛇头,而是自已通过一位朋友住在纽约的哥哥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处。
张敬梓从不欠人家的钱。但这次不同,“幽灵”炸沉了福州龙号,想要害死他们,这等于是违约行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们可以不用承担这一笔庞大费用。首先,他们必须活下去,直到“幽灵”和其他共犯被美国警方绳之以法或是逃回中国。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威廉熟练地在车阵中驾车前进。(他在哪儿学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汽车。)张敬梓回过头看着后车厢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满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状况最惨的是吴启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紧闭,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岩受了伤,在临时缠绕的绷带下仍然可以看到鲜血不断渗出。吴启晨十来岁大的女儿青梅似乎没受外伤,但却满脸恐惧。她的弟弟朗朗,和张敬梓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也留着一样的瓜皮发型。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着车窗外低声细语。
年纪最大的张杰祺坐在最后面。他双腿盘起手放在腰间,白发垂在脑后。他默默地坐着,用半闭的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和两个星期前离开福州老家时相比,老人家的皮肤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许这只是张敬梓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他已决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病。
交通相当拥挤,货运车停了下来。威廉不耐烦地按了喇叭。
“别张扬!”张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但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张敬梓转头静静瞪着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溜长发被拨到耳后的儿子,突然,他厉声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学会用这种方法发动?”
“这很重要吗?”他儿子反问。
“说!”
“我在学校听人家说过。”
“你说谎。你以前一定干过吧?”
“我偷过车,党支部和公社领导的你满意了吧?”
“你说什么?”
这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明显嘲讽,这让张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开玩笑。然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张敬梓。
“你都和谁在一起鬼混,小偷吗?”
“行了,爸爸。”这孩子露出一副极不尊重的样子。这让张敬梓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
“另外,你干吗身上带刀子?”张敬梓又问。
“带刀的人可多了,爷爷身上就有一把。”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那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孩子愤怒地回答。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恼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更加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有一天在他带回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的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你说的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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