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见面,在当时已是够令人兴奋的事情。见面时,我们只有四目交接,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我们能够见到面就很满足了。他并没有说‘等我回来’,而我也说不出一个月后就要出嫁的事情。”
“出嫁?您的亲事那个时候已经决定了?”
“是前几天突然决定的。长濑爷爷没有问我就自己做主决定了。他说对方是三柳村的望族,而且是大地主。妈到出嫁的一个星期前才第一次见到你去世的爸爸哪。”
长濑爷爷指的是伢子的外公。长濑是母亲娘家的姓。
“简直是莫名其妙。天下哪有人在这种情形之下结婚的呢?”伢子有些愤然地说。
“你们现代的女孩子当然会这样想。现在连妈自己都有这样的想法哩。”
“那您为什么不拒绝呢?”
“那个时候的父母之命还能拒绝吗?事实上,妈从千叶回来后,毅然把莜原先生的事情向外公坦白,请求他把这门亲事回绝掉,结果,不但挨了一顿怒骂,反而促成你外公加快速度把我嫁出去的决心。他这样做为的是要让妈彻底死掉这条心。妈的娘家当时是开绸缎庄的——也是那一带最大的一家——可是,在战争时期,由于经济困难,早就向三柳家借了不少钱。同时,你外婆也巴不得妈赶快出嫁,所以,这门亲事她是谈得比任何人都起劲。”
伢子的外婆是母亲的继母。母亲的生母在她年幼时就过世了。
继母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因此视长女为眼中钉而百般刁难,这一点伢子也多少猜想得到。不管怎样,听到母亲说出这些往事,在伢子说来是生平头一遭。
伢子早就察觉到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似乎不怎么浓厚,但这也不是母亲亲口所说,伢子只是由母亲不太愿意提起有关父亲之事而揣测的。
“我爸爸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伢子有时候会突然想到而问起母亲。
“相簿上不是有照片吗?你父亲是很诚实、很善良的一个人。”
她每每得到的是这抽象的回答。相簿上的父亲的照片,无论是穿礼服、穿西装,还是穿浴衣的,全都是板着脸孔的正面照,而任何时候都挂在脸上的一种阴影,实在令伢子涌不起亲近感。
妈如果比较喜欢莜原先生,这也不能怪她吧?
伢子在听完母亲的追忆后,找出旧日相簿翻阅时,不觉偷偷苦笑起来。
4
公园里骑自行车的少年们不晓得什么时候回去了,现在只剩下伢子一个人了。今天的夜格外寒冷。伢子抱着手提皮包站了起来。
要是妈自己开口,那就另当别论,不然,我暂时还是装聋做哑吧。伢子心想。
纵然母亲在二十多年前犯了过错——依一般的道德规范所看的过错——结果把我生下来,这又怎么样呢?我现在已经有了修介。我有要和修介共同创造的未来,哪有必要拘泥于自己无法控制的过去呢?如果我的父亲是个精神异常者或者是穷凶恶极的罪犯,这就另当别论,倘若那位莜原笃彦是我的父亲的话——
想到这里,伢子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手里的手提皮包掉落到地上。虽然没有人看到,伢子却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穷凶恶极的罪犯——杀人凶手。据说父亲三柳唯幸是自己还在母亲的胎内时被闯进家里来的强盗杀害的。母亲说,这个强盗一直没有被逮住,这桩命案在连嫌犯都找不出来的情形之下,终于成为无头公案了。
伢子现在才想到自己对父亲之死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稍微懂事时,她已和母亲在东京居住,和外祖父、外祖母以及亲戚们绝少来往,而母亲每次触及父亲被杀害的事件时就把话题岔开。过去她认为这是母亲在避免想起伤心往事,可是,除了这单纯的理由之外,还有别的吗?母亲爱着莜原,也怀着他的孩子。伢子出生的日子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10月29日。如果母亲是在前往千叶市的旅馆会见莜原时受孕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是一个月后嫁到三柳家之后受孕的,牙子便是未足月而出生的。这也有可能的。伢子连父母亲的结婚纪念日都不知道,所以后来没有怀疑到这一点。不过,现在仔细想一想,自己不是三柳唯幸的孩子,而是莜原笃彦所生的想法似乎较为自然。
被逼嫁给一个礼拜前才见面的男人,母亲无法由衷爱丈夫是可以料想的。事实上,伢子早就揣测到母亲并不爱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断言母亲没有起过杀父亲的意念,以便安心生下肚子里的小孩呢?何况三柳家是地方上的望族,拥有广大的宅邸和田地山林,富裕的程度足够供唯幸一辈子。而且唯幸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得胃癌的父亲也卧病不起已久,让独生子唯幸早日成婚是老父亲最后的愿望。因此,唯幸一旦发生不幸时,他如果有子女,所有的财产就由这对母子(或母女)继承,生活上自然可以无忧无愁。实际上由于战后财产税新规定,三柳家的财产已所剩无几,素子干脆将宅邸和仅余的一小片土地出售给三柳家的一位远亲,带着伢子到东京来了。之后,素子如何投靠女子中学时代的同学,带着伢子住到这位同学的先生所开的工厂当女厨子,以及为在欢乐场所上班的女子做裁缝工作而苦心养大伢子——这些事情伢子全都知道。唯幸被杀是伢子出生半年前的战争期间,素子没有料想到以后的社会如此剧变。伢子当然不愿意母亲是这么一位心狠手辣的女人,但想到生活的变化使母亲行事成为可能,她又不敢肯定母亲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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