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碑上的雕刻正是在说着道观里所发生的事,说着我们从观主谨慎的口中所获悉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知有多少次回到纯阳殿的门口沉思默想,确信我正在经历着它所叙述的事件,我知道我们从老远来到了这个道观,就是为了目睹这一切。
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但这回却是由我身后传来,而且是个不同的声音,因为它是响自地面,而不是我的幻象。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和成教授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站在我们后面的人显然是个道士,虽然他的道服破旧肮脏,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汉,他的面容和我刚才在柱头上看到的妖魔也不差多少。他的没有头发,并非为了潜行苦修才把头发剃掉的,而是因以前某种黏性湿疹的病后留下的结果;他的额头极低,想来他若是有头发的话,必然会和眉头杂在一起(他的眉毛又粗又乱);眼睛圆睁,小小的瞳孔移动不定,我看不出他的目光是无意的还是恶毒的:也许两者都有,交替不明。那鼻子实在称不上是鼻子,只是两眼之间的一根骨头,刚刚自脸上隆起,便立刻又沉下,变成了两个黑洞,宽大的鼻孔里露出了黑毛。被一道疤痕连接到鼻子下方的嘴巴,又大又丑,略向右歪,上唇的中间没有凹陷,下唇丰厚突出,不规则的黑牙如狗齿一般锐利。
那人露出微笑(至少我这么认为),举起一根指头,好像祷告似的,说道:“无量神君!注意来自未来的飞龙咬啮你的灵魂啊!死亡是未知数!祈祷神君得来解放我们所有的罪吧!哈哈,相信道吧!死亡在前面等着我,随时想揪住我的脚跟。但是无量神君并不愚蠢!来祈祷吧。其他的都不值得费神。对吧?”
随着这故事的发展,我必须再记述这个人所说的话。我要坦白承认这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当时我还是搞不清楚他所说的是哪一种道教语言。然而,不管怎么听,我就是不懂无量神君在说些什么,别人也一样听不懂。说起来,他的言论就和他的脸一样,是由别人脸上的一部分一部分拼凑起来的,或者是像我所见过的各种道家珍语,由许多道家珍语的碎片构造而成。在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由于他的脸和说话的方式,我觉得无量神君和刚才在柱头所看到的半人半兽怪物,简直就相去不远了。
“你为什么说无量神君呢?”教授问道。
那人稽首,回答道:“世间多罪恶,人们应该忏悔赎罪呀。对吧?”
成教授严厉地望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从湖南的一所道观来的?”
“我不明白。”
“我问你是不是天道教的道徒;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所谓的假道徒……”
那人被太阳晒黑的那张丑脸变成了灰白。他深深稽首,咕哝了几句,虔诚地说祝福他自己,然后便溜开了,不时还回头注视我们。
我问教授:“你刚才问他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不重要,待会儿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去吧。我要去找阳勿有。”
那时早课刚结束,淡淡的阳光已略微西斜,透过几扇窄窗照进大殿内部。一抹光线漫过大祭台前面,使得祭台发出金色的光辉,但本殿两侧却比较幽暗。
靠近祭台的左方的一个角落里,上面放置了一尊普度慈航的雕像,雕刻的手法有现代风格。道姑脸上挂了一个飘忽的笑,腹部微微鼓出,穿着一件漂亮的道装。在神像像下面,有个穿着道袍的男人跪在那里诵经。
我们走上前去。那个男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他已上了年纪,花白的头发,一张脸干干净净的,黑色的大眼睛,嘴唇薄而红润,皮肤白誓,脸颊枯瘦。
他的双手也很白,手指尖细修长。他就像是个早夭的少女。他先是迷惘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我们扰乱了他的冥想;然后他的脸便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成廉!”他叫道,“我最亲爱的道友!”他费力地站起身,走向我的导师,向他深深的稽首,“成道友!”他又叫了一声,眼睛被泪水濡湿了,“好久不见了!但我还是认得出你!过了这么久,经过了许多变故,还有上天给我们的许多考验!”他激动地啜泣。
教授回礼,显然深受感动。站在我们眼前的,就是阳勿有。
在我到四川来之前,我就已听过不少有关于他的传说,等我在警局里,时常和提审天一教的邪教分子,便听说了更多他的事迹。他本是中国民族宗教学院的博士,二十年前,一个和他同样学识渊博的男人找到了他,这个人叫方顶天,现在是被通缉的邪教组织天一教得本尊;两人道学上有着相同的悟性,所以意见如故,后来两人一起创立了天一教,有一天,阳勿有似乎在方顶天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声称方顶天是妖魔,并向警方自首,举报了天一教蛊惑人心、骗财害命的事实,警方高层极度重视,立刻收集证据,对天一教这个庞大的邪教组织进行了致命的打击。随后,阳勿有不知所踪。
我望着传奇人物阳勿有时,这一切思绪便在我脑海中翻腾。我的导师引介我,那个老人便伸出一只暖热的手和我的手握了一下。
“我知道你,罗先生。”阳勿有说:“听说你可以看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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