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对实现政治理想的渴望与对知遇之恩的感戴,使方孝孺无论从情感还是理念上都把建文帝视为千古一遇的圣主,并将自己的命运与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就此一点而言,在后来的靖难之役中,他是决不可能降于成祖朱棣的。
瓜蔓抄
在靖难之变中,方孝孺与朱棣是势不两立的。建文帝讨伐燕王的诏檄大多出自方孝孺之手。朱棣曾经两次试图以罢兵作为缓兵之计,都被方孝孺识破,并力劝建文帝不要被他迷惑,使得朱棣屡屡未能得逞。方孝孺还多次为建文帝出谋划策,甚至使用反间计来离间朱棣父子。朱棣夺取帝位后,方孝孺不肯起草登基诏,受新仇旧恨夹击的朱棣终于没能压住怒火,方孝孺遂惨遭灭“十族”。朱棣如此残酷的报复,也说明两人积怨之深。
况且方孝孺所代表的决非他一个人的志向,他代表的是大多数江南士人的理想。在江南士人眼里,“削藩”与“靖难”之争,决不仅仅是朱姓内部的皇位之争,而是仁政与暴政之争。“仁政”理想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群体意识,江南又是当时最大的文人渊薮,名儒辈出。在洪武政治下,他们所遭受的打击,比之其他地区的士人更为酷烈。当时的著名诗人高启、张羽、杨基诸人均被迫害致死,甚至连开国功臣刘基也最终郁郁而死,正如解缙在为太祖所上封事中所说:“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这是一个政治稳定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政治气氛异常凝重,文武大臣人人自危。生活在此一时代的士人,他们所拥有的只能是惴惴不安的畏祸避害心理,而不可能有扭转乾坤的守道抗势壮志。
只有当洪武时代结束而朱允炆登基后,士人们似乎才迎来了转机。从改元“建文”的新年号里,他们不难发现这位建文皇帝想要改变洪武时的恐怖主义政治的决心。这种情况下,文人获得了比以前更高的政治地位,再也不用担心像洪武朝那样动辄以一言获罪,因此他们胆量也大了,对朝政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建文帝忠心耿耿。这是江南地区士人支持建文的一个重要原因。自幼饱受儒学熏陶的年轻皇帝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似乎意味着一个仁治时代的到来。
然而,朱棣的起兵并取得最后胜利,无情地粉碎了这种理想,方孝孺不顾“灭十族”的惨况,毅然选择赴难,他的殉难,是对建文帝“知遇之恩”的报答,体现着“士为知己者死”的高尚气节,更是对破灭的理想的殉节。建文“秀才朝廷”中的其他士人,如齐泰、黄观、陈迪等,也与方孝孺一同赴难,誓死不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方氏与一时死难之江南士大夫,都并非“慷慨于一时”,他们在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的仁政理想,而前赴后继的。
方孝孺在南京政权的影响极大,代表了当时江南民气,如果方孝孺肯归顺朱棣,那么其他官员自然也就会臣服。然而方孝孺始终忠于前帝,那么他的门生派系也就不可信任。朱棣灭方孝孺“十族”,把方孝孺的学生都牵连进来,实际上是要彻底清除那些深受方孝孺思想影响的人。恰如学者方东岭指出,方孝孺之死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方孝孺为江南地区士大夫的一个典型。方孝孺的死不能被视为一种个人行为,它是明前期士人儒家政治理想昙花一现后破灭的标志。
与此同时,其他的建文馀党也遭到了血腥镇压。事实上,朱棣入南京后立即揭榜(悬赏捉拿)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铁铉等建文帝臣子数十人。出逃在外的齐泰、黄子澄均被捕获,全家被诛。齐泰本已脱险,他因担心引人注目,将所骑的白马染成黑马,马奔跑出汗,黑墨渐渐脱去,反倒被人起疑拿住。
兵部尚书铁铉,死守济南被俘。他曾经在济南城下用诈降之计,差点杀死朱棣。朱棣亲自审问,铁铉宁死不肯面对朱棣,背向而坐。朱棣让他回头看一眼,终不可得。朱棣盛怒下命人割去铁铉的耳朵、鼻子,铁铉仍然谩骂不止。朱棣命人将他凌迟碎剐,将其尸投入油锅,炸成焦炭。
御史大夫景清谋刺朱棣未遂,被剥皮填草,挂在城门示众。有一天晚上,朱棣梦见景清披头散发,拿着剑追杀他。第二天,朱棣又让人用铁刷子将景清尸身上的肉一块块刷掉,肉刷光后,还将骨头打碎。朱棣犹不解恨,将景清灭族籍乡,就连景清的街坊邻居都受到株连,这种打击面比“杀十族”还要宽,只要跟景清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都可能被株连。例如,青州教谕刘固曾因母亲年迈提出辞职,景清写信给刘固,让他到京城来任职。就因为这样简单的引荐关系,刘固全家被杀,连他的老母都没有放过。
御史高翔在朱棣即位后穿着丧服入见,朱棣大怒,除了诛其族外,还将高翔祖先的坟墓挖开,掺杂上一些牛马的骨头,一起焚成灰扬掉。又将高翔的田产分给附近的百姓,征收特别重的税,目的是为了让乡亲世世代代骂高御史。这种连种高翔田地的普通百姓都受到株连的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几近变态。
这些忠于建文帝的人,其妻女都被发往教坊司,充为官妓。方孝孺女儿流发教坊。铁铉妻杨氏被送往教坊司,随后即亡故了,后教坊司按圣旨吩咐,将其尸体抬出门喂狗。铁铉的两个女儿被发往教坊司为娼妓,数日不受辱,铁铉的学生高贤宁与朱棣的亲信锦衣卫纪纲有交情,托他说情。朱棣总算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铁铉的两个女儿,两女后来都嫁给高贤宁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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