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约旦人终于停止了挣扎,丹尼尔才松开双手,头扭向一边呕吐了起来。
他累垮了,在尸堆的顶端躺了约有十分钟。机枪的扫射声和加夫利的呜咽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他在战壕中搜寻着,从一具尸体身上剥下一件沾满鲜血的衬衣,用尚还干净的一角包紧了他的手。那只受伤的手就像在滚油中被煎炸着。
接着他爬出了战壕,来到加夫利身边。
指挥官还活着,眼睛睁开着,但他呼吸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虚弱并伴随有干涩的喀喀声回响。在丹尼尔设法解开他的衬衫时,加夫利挣扎着,不停地颤抖。丹尼尔终于剥开了他的衣服,检查着伤口,发现这是一个很小,边缘很干净的洞。他知道弹头透过身体而出的那一面会糟糕得多,但不敢把加夫利翻转过来检查。子弹射进的是右胸膛。没有伤及心脏,但很可能把肺给射穿了。丹尼尔把脸埋向地面,碰到了鲜血,但还没有多到令他放弃希望。
“你没事的。”他说。
加夫利闪动了一下眉头,咳嗽起来。他的眼珠因疼痛而无规律地乱动,他开始抽搐。
丹尼尔抱着他过了一小会,然后爬回了战壕。强忍着自身的疼痛,他从两名死去的约旦士兵身上拉下了两件战斗夹克。
回到加夫利身边,他用一件当作毯子给加夫利盖上;另一件卷成梳头状塞在他脚下。
他找到了加夫利的无线电台,低声呼唤着医疗支援,报明了他的位置和分队现在的情况,告诉联络官他所在的战壕的敌人已被肃清,然后爬到了科比的尸体旁边。那名基布兹人的嘴张着:尽管如此,他脸上仍奇怪地充满了一种高贵的神情。丹尼尔掩上了那张嘴,开始寻找丢失了的两支乌兹冲锋枪。
在黑暗中摸索数刻后,他找到了科比的枪,接着又找到了自己的,发现尽管被撞凹了,但还能使用。他把两支武器带回了加夫利躺着的地方,在伤者的身边挤着躺下。然后他等待着。
战斗仍很激烈,但似乎已离他很遥远,是别人的事。他听见机枪扫射声从北方传来,然后是无后座力炮向山头的回敬。
加夫利曾一度被哽住,丹尼尔以为他就要停止呼吸了。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正常,呼吸尽管徽弱但还很平稳。丹尼尔离他更近了一些,照看着他,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和。紧扣住乌兹枪,他的手掌无一处不疼,但却出奇地让人安心。
痛苦赋予生命以意义。
救援队一小时后才到达。当他们把他指上担架时,他忍不住哭了。
三个月后,加夫利到康复中心探望他。那天很热,润湿的空气令人窒息。丹尼尔当时正坐在装修过的天井中,痛恨生活。
加夫利皮肤黝黑,显然是海滨阳光作用的结果。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衬衣,外套着白色的运动装,精神抖擞。他郑重宣告肺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似乎他的健康是丹尼尔最关心的事。折断的肋骨已被接好。恢复的过程很有些痛苦,他也掉了很多肉,但一切都过去了。
丹尼尔恰恰相反,把自己视作了一个残废和远离文明世界的人。他的郁闷深沉而黑暗,所有的好情绪都屈服于令人发痒的急躁的折磨。白天在令人麻木的灰色雾境中过去。夜晚更糟糕,他在恶梦中惊醒,无法入睡直到天明,于是又一个毫无希望的早晨来临。
“你的气色也不错。”加夫利在撒谎。他倒了一杯五味果酒,见丹尼尔不要,就自饮了起来。两人情况的反差令加夫利很窘迫:他失态地咳嗽起来,似乎在向丹尼尔示意他也很糟糕。丹尼尔很想让他离开,让这里保持安静,但碍于礼貌和军衔而忍住他们虚伪地聊了半小时,机械地共同回顾了老城的解放:丹尼尔和医护人员发生了冲突,想被允许加入到穿过东门的行军中,准备死在狙击手的枪火下。听着神父科伦吹响希伯来人进攻的羊角号,他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在那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变得有了意义的黄金时刻,他的伤痛也消失了。而现在,即使那些记忆也失去了光泽。
加夫利接下来谈到了新的、扩大了的以色列国,描述了他对开布伦那座祖先们的坟墓的参观。丹尼尔点着头、一边构思着他想说的话,他现在渴望的只有独处。终于,加夫利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站了起来,满脸气恼。
“顺便提一句,”他说,“你现在是一名上尉了。
正式文件可能随时就下达。祝贺你。再见。”
“你呢?现在你的军衔是什么?”
但加夫利已转身定出,没有听见这个问题。或者他假装没听见。
实际上,他被提升为中校。丹尼尔一年后在希伯伦大学又看见了他,穿着中校的夏制服,佩着勋章,在一小群崇拜的学生的围拥中走过校园。
同平常一样,丹尼尔当时刚上完了一天的最后一堂课,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已完成了一年的法律学习,获得了很好的考试成绩,但并不认为自己掌握了任何实在的东西。讲座远离现实而充满了学究气;教科书不过是把一堆乱七八糟毫不相关的东西用小号宇印刷出来,好让人不再去注意事情的真相。他把所有的课程都吞进肚里,考试时再尽职尽责地将它们吐出。觉得他的课程就像是装着定额口粮的带子,即单兵装备中携带的那种——远不能令他感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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