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 恤的小鬼?你有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死盯着我看的?恶狠狠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样子。将来谁遇上他谁倒霉,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另一个家伙油头狼,微笑着应道:“我就喜欢这种带劲儿的货色。” 大肥狼摇摇头。“想把他弄上车?看他不咬掉你一根大拇指才怪。这小王八蛋就容易多了。”
大肥狼与油头狼———大卫在心里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大卫宁可不把他们看成人。他们只是两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而大卫自己则是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被狼带走的男孩”、“自狼口逃生后穿过阴暗树林安全抵达埃索加油站的男孩”、“始终保持冷静机警等待逃生机会的男孩”。 但在学校同学的眼中,他却只是那个“被人干过的男孩”。他们还随心所欲地想象那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天早上,在学校厕所里,一个叫作小麦卡菲的七年级男孩逮到大卫站在便池前解手,于是凑过身子问道:“他们有没有叫你吸啊?”他那群同是七年级的朋友跟着在一旁讪讪地怪笑,还频频弄出亲吻的吱吱声。 大卫涨红了脸,用颤抖不已的手指勉强拉上拉链,转头看着小麦卡菲。他试着想装出凶狠的表情,但小麦卡菲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啪一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清脆响亮,其中一个七年级学生像个女孩似的倒吸了一口气。 小麦卡菲说道:“死怪胎,你有话想说是吧?嗯?想要我再扁你一拳是吧?你这死同性恋!”
“他哭了。”有人说。 “哎哟,还真的哪。”小麦卡菲尖声说道。豆大的泪珠沿着大卫两颊滑落下来,他感觉脸上那阵麻麻的感觉渐渐转变成刺痛,但他哭不是为了这个。他从来就不是那么怕痛,也从来不曾因为痛而哭出来。即使是上回他从自行车上跌下来,脚踝让脚踏板狠狠地划破了,事后在医院还足足缝了七针,他都没有哭。是厕所里这群男孩朝他发出来的那种赤裸裸的恶意,让他一时怎么也招架不住。那种仇恨、厌恶、愤怒与鄙视,全都朝他涌来。他不明白,他一生中从不曾刻意去招惹过任何人,但他们就是恨他。这种仇恨让他觉得孤立无援,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觉得自己肮脏而渺小。他哭是因为他不想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一伙人全笑了,嘲笑他的眼泪。小麦卡菲在厕所里张牙舞爪地跳来跳去,蹙着一张脸,模仿着这时已哭得不能自已的大卫。当大卫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收起眼泪,但还不住地抽着鼻子时,小麦卡菲却再度甩了他一巴掌。这一掌不偏不倚就抽在原来的位置,力道也同样强劲。 “看着我!”小麦卡菲说道。大卫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看着我!”
大卫抬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小麦卡菲,一心期望自己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同情,甚至怜悯———连怜悯都好。但他脸上却只挂着一抹讪笑,以及狰狞的忿恨。 “果然没错,”小麦卡菲说道,“你果然吸过老二。”
他扬手作势要再甩下一掌,大卫转头,缩着脖子。小麦卡菲却领着他那群党羽,大笑着扬长而去。 大卫想起了彼得斯先生,他母亲的一个偶尔会来家里过夜的朋友,曾经跟他这么说过:“男子汉绝不可忍让的侮辱有两种:有人朝你吐口水,还有就是甩你耳光。直接扁你一拳就算了,要是有人那样对你,你逮到机会一定要把他宰了。”
大卫坐在厕所地上,希望自己能有那种勇气———那种杀人的勇气。他会先宰了小麦卡菲,他想,然后是大肥狼与油头狼,如果他们真让他再遇上的话。但事实是,他发觉自己根本就办不到。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要对别人那么坏。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这事后来像潮水般在校园里传开了,全校自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都听说了小麦卡菲在厕所里对大卫做了什么事。最后,招致非议的竟是大卫当时的反应。大卫不久便发现,即使是那些在他刚返回学校时对他还算得上友善的同学,竟也开始对他表现得唯恐避之不及。 不是所有人都会趁在走廊与他擦身而过时低声喊上一句“同性恋”,或者是故意把舌头顶在两颊底下动来动去。事实上,大部分的同学对大卫只是视而不见。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来,这种沉默的态度却比什么都糟。他感觉像是被流放到孤岛的罪犯———孤立无援,求助无门。 如果两人碰巧同时走出家门的话,吉米·马可斯有时会静静地走在他身边,一路上一言不发地陪他走到学校,因为他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会显得怪。此外,两人如果在学校的走廊上碰到了,或是刚好一起排队准备进教室时,吉米也会轻轻地对他说声“嗨”。有几次两人目光偶然交会时,大卫都可以在吉米脸上看到某种混杂着尴尬与怜悯的情绪,仿佛确实有话要跟他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吉米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最多就只有在他心里又有什么诸如跳下地铁轨道或是偷车之类的疯狂点子在蠢蠢欲动时,他才会多说上两句。但无论如何,大卫都觉得两人的友谊(老实说,大卫并不怎么确定他俩确实曾经是朋友;他感到有些羞愧,却又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自己多半不过是个勉强跟在吉米后头的跟屁虫)在大卫爬上那辆车、而吉米却定定地站在街边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 结果吉米在路易·杜威也没能再待多久,那段沉默的旅程也一并消失了。吉米在学校有个形影不离的哥们儿,威尔·萨维奇。威尔·萨维奇个头不高,却是号学校里人人———包括学生与老师———闻风丧胆的人物;他的脑容量约莫和猩猩不相上下,已经连续留级两年,脾气却火暴得很,动不动就抓狂。校园里就流传着一则笑话(不过没人胆敢在威尔面前提起),他们说别人的父母忙着帮子女存大学学费,而威尔的父母光忙着帮他存保释金就够了。在大卫上那辆车之前,吉米在学校里就已经老是和威尔混在一起了。吉米有时会默许大卫跟在他俩后头,去学校餐厅搜刮零食或是攀爬校舍屋顶,但自从上车事件发生后,大卫就连这项特权都被取消了。大卫有时会恨吉米对他这么无情,有时却又不禁注意到,之前偶尔笼罩在吉米身上的那团乌云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跟着他,像是某种厄运之环。吉米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眼底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 吉米后来还果真偷了车。那几乎是他们上回计划在西恩家那条街偷车一年后的事了。这件事让他被路易·杜威开除了,从此得搭校车、穿越半座城市,到卡佛学校去体会一个来自东白金汉的白人小孩置身在一所几乎全是黑人学生的学校里是什么滋味。当然,他还有威尔为伴。而大卫不久后就听说这两人成了卡佛学校里人见人怕的瘟神,两个疯到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白种小鬼。 他们偷的是一辆敞篷跑车。大卫听说那辆车的车主是某个老师的朋友,不过谣言倒没说清楚到底是哪个老师。吉米与威尔趁着放学后全校老师和他们的亲友在教员交谊厅参加年终晚会的当儿,从学校停车场里把车偷走了。吉米开车载着威尔,在白金汉区绕了好大一圈,一路嚣张地乱按喇叭,对路边的女孩儿大挥其手,还拼命踩油门加速前进,直到招来过路警车的注意,最后才终于在罗马盆地附近直直撞上了停放在柴尔斯平价购物广场后头的一辆垃圾车。威尔下车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而原本只要再翻过一座铁网墙就能往一片无人空地逃去的吉米却回过头来,企图把威尔一起救走———大卫总爱把这段情节想象成战争电影里的一幕: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大卫当然不太相信警察会为了这种小事开枪,但这么想象确实比较酷),英勇的士兵回头援救受伤的伙伴。警察当场逮捕了这两个偷车小贼,吉米与威尔也因此在少年看守所里待了一夜。因为离学年结束也只剩几天了,于是学校让两人回来把六年级读完,只是通知两人父母要他们尽快帮儿子办理转学。 那之后大卫就很少看到吉米了,一年最多遇上过一两次吧。除了上学,大卫的母亲根本不让他出门。她坚信那两个坏人还在外头,开着那辆飘散着苹果味的棕色大车,虎视眈眈地等待着,像热追踪导弹一般瞄准了大卫不放。 大卫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们毕竟只是两匹猥琐的饿狼,只会在最黑的夜里寻找最接近、最软弱无力的猎物。但他们最近确实更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了,大肥狼与油头狼的模样,以及他们在那四天里对他做的事。这些影像很少侵扰大卫的梦境,而是常常会趁着他待在他母亲这幢死寂的公寓中,试着以看漫画看电视,或是开窗凝望外头的瑞斯特街打发掉这段漫长的沉默时,悄悄溜窜进他的意识里。它们一朝他袭来,大卫便闭上眼睛,试着将这些影像驱逐出去,试着忘掉大肥狼的名字叫亨利,油头狼的名字叫乔治。 亨利与乔治———某个声音总会伴随着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影像在他脑海里尖叫着这两个名字。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你这小王八蛋! 然后大卫便会告诉他脑海里那个声音,告诉它他不是小王八蛋。他是那个狼口逃生的男孩。有时,为了赶走那些影像,大卫会在脑中重复播放自己逃生的经过,巨细无遗地从头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注意到地窖门上靠近铰轴处有一个裂缝;他听到大肥狼与油头狼出门买醉的汽车引擎启动声;他用一把缺了角的螺丝起子死命地去钻那个裂缝,裂缝愈裂愈大,直到那个锈痕斑斑的铰轴终于整个儿被他撬开,门板上也随之裂开一个刀形的大洞。这个智取恶狼的男孩,就从那个大洞钻出地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里跑去,靠着傍晚残余的日光指路,终于找到一英里外的一家埃索加油站。当那个不等天黑便早早亮起的蓝白相间的圆形招牌映入大卫眼帘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色的霓虹灯光直直刺入大卫眼底,触动了某些东西。就是这感觉让大卫两腿一软,便跪坐在林间沙地与老旧的柏油地面交界的边缘。加油站的主人,朗恩·皮亚洛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个一动不动的大卫———双膝着地,双眼紧盯着那块霓虹招牌。朗恩·皮亚洛是个精瘦有力、有着一双看似可以徒手将铅制水管一折两段的大掌的男人;大卫后来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狼口逃生的男孩真是电影里的一个角色,那么事情又该会怎么发展呢。当然了,他和朗恩会因此发展出一段情谊,而朗恩也将教会他一切本该由父亲教给儿子的事情,然后他俩就会骑着马、背着两管来复枪出发,展开一段无尽的冒险之旅。他俩将分享一段永难忘怀的回忆,朗恩与男孩。他们将会成为一对传奇英雄,猎杀过无数在荒野中徘徊的恶狼。 在西恩的梦里,整条街都会动。飘散着苹果味的大车在他眼前打开车门,而脚底的街道却紧紧擒住他的双脚,把他往车内推送。大卫就在车里,蜷着身子,瑟缩在后座离车门最远的一角。街道死命把西恩往车内推送,而车内的大卫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哀号着。梦里的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那扇敞开的车门与车子后座的景象。他看不到那个警察模样的男人。他看不到他那个坐在前方乘客座的同伙。他也看不到吉米,虽然他知道吉米自始至终都在。他只看得到那扇车门、大卫,还有散落在后座地上的垃圾。而这个,他终于了解了,正像他甚至不曾意会到自己已经听到的警铃声———那辆车的后座竟堆满了垃圾。快餐店的包装纸、揉成一团的土豆片空袋、啤酒与可乐的空罐、装咖啡的隔热纸杯,还有一件肮脏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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