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点点头。“不过就十四条街口嘛,这么短的距离,没问题。”
车子正要缓缓驶出停车场时,凯蒂开口说道:“也好,又多一个离开的理由。又一个理由要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天杀的大粪坑。” 黛安勉强抬头应和了一声。“没错。”
凯蒂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始终维持着二十五迈的时速,眼睛也始终死盯着前方的街道。车子沿着邓巴街走了十二个路口,然后转进更暗、更静的弯月街。她们在平顶区的最南端再度转弯,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进。在车上,黛安决定今晚就先在伊芙家的沙发上挤一晚,省得要为醉醺醺地敲上男友麦特家的门而招来一顿骂。黛安于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盏坏掉的路灯前下了车。天空不久前突然开始飘雨,点点雨滴轻轻地敲在凯蒂的挡风玻璃上,但黛安与伊芙却似乎不曾留意。 她俩弯着腰,从摇下的前座车窗探进头去,怔怔地看着凯蒂。积累了一小时苦涩雨水的夜空终于抚上了两个女孩的脸,要她俩面颊凹陷,要她俩双肩颓然下垂,凝望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的凯蒂,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俩喷涌而出的悲伤。她感觉得到两人不快乐的未来就等在眼前,如乌云般笼罩在两人头顶。她从幼儿园时代起就认识了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你没问题吧?”黛安抬高声音,强打起精神问道。 凯蒂转头看着她俩,鼓足全身剩余的气力在脸上撑起一抹微笑。虽然这最后的努力几乎要让她的下巴从中裂成两段。“嗯。当然。我会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机票便宜得很哪。”伊芙说道。 “没错,是够便宜的。”
“是够便宜。”黛安话声尾音却随着她转头望向破烂的人行地砖而拖曳得无影无踪。 “好吧,那就这样吧。”凯蒂勉强从喉咙底挤出这几个字。“我要趁大家眼泪还没流下来之前先走了。”
伊芙与黛安伸长了手,往车窗内探去。凯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车外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她俩挥挥手。凯蒂也挥挥手,再按了按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留在人行道上的两个女孩痴痴地望着凯蒂车尾的灯光,望着红色刹车灯亮起,望着车子沿着雪梨街中段的那个大弯驶去,然后消失了踪影。她们感觉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们终于闻到雨水的味道,以及公园另一边的州监大沟传来的冰冷的腥味。 终其一生,黛安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当初曾留在车上。她将在一年内生下一个儿子,她还会趁他还小的时候(趁他还没变成他父亲那种男人、趁他还没变得冷酷无情、趁他还没酒醉驾车在尖顶区撞死一个等着过街的女人前)告诉他,她原本该要留在那辆车上的,但她还是下了车,而她感觉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切,在一瞬间扭转了命运前进的方向。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一生都只能在远处被动地观看着别人的悲剧,看着别人像她当初一样,无力扭转,无力回避。她还会趁探监的时候向她儿子重复过这段话,而她的儿子却只会不安地扭扭身子、换个坐姿,然后说道:“我上次叫你带来的烟你带来了吗?”
伊芙将会嫁给一个电工,然后搬到布莱恩崔的一幢平房里。有时,在深夜里,她会将手掌平贴在丈夫温暖宽阔的胸前,告诉他一些有关凯蒂的回忆,告诉他那晚的种种;而他则会轻轻拍抚她的头发,静静地聆听,却无言以对。有时伊芙只是需要说出好友的名字,想听到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想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觉那两个字的重量。伊芙也会有孩子。她会去看他们踢足球,她会在球场边,偶尔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四月青翠的草坪、对自己念出凯蒂的名字。 但那晚她们却只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东白金汉女孩。而凯蒂则开着车,在沿着雪梨街的弯道、朝家的方向驶去时,望着后视镜中的两人渐渐模糊了的身影。 靠近州监公园这段的雪梨街到夜里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几间零星房屋和一些熏得焦黑的断垣残壁。凯蒂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几个小时,明早在巴比还是她父亲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就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她想要像脱掉让大雨淋湿了的衣服一般地彻底脱离这里的一切。脱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团,扔到远远的一旁去,再也不回头看它一眼。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一段回忆。她想起她五岁的时候,她母亲曾带着她走路去动物园的事。这段回忆出现得毫无理由,也许是她脑里残存的大麻与酒精偶然碰触到了那些储存这段回忆的细胞吧。她母亲握着她的手,沿着哥伦比亚街往动物园走去。凯蒂感觉得到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还有她腕间皮肤底下传来的微弱颤动。她抬头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与憔悴的双眼,她瘦成鹰钩状的鼻子,还有那尖削的下巴。五岁的凯蒂,好奇而悲伤的凯蒂,开口对母亲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累呢?”
她母亲坚硬而紧绷的脸突然像干海绵似的裂开来了。她蹲下身子,将凯蒂的小脸捧在两掌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盯着她看。凯蒂以为妈妈生气了,但她只是浅浅地对她一笑,微笑却又随即从脸上褪去,只剩下一阵止不住的抽搐。她喃喃说道:“哦,宝贝。”然后便把凯蒂拥进怀中。她把下巴顶在凯蒂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哦,宝贝。”然后凯蒂便感觉到自己的发间渗入了热热的泪水。 她此刻仿佛能感觉到那点点滴滴的泪水滚落在她发间,一如那丝丝雨线飘落在她眼前的挡风玻璃上。她试着回想母亲眼珠子的颜色,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瞥见前方的街道上躺着一个人。那具身躯像一袋马铃薯似的横躺在她的车胎前,她奋力把方向盘打向右方,却感觉左后方的轮胎像碾过什么东西似的弹跳了一下——哦不,哦老天,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没有,求求你,哦老天,哦不! 丰田小车的前轮卡上了右侧人行道的边缘,凯蒂的左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下来,车子于是又往前冲了一下,接着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后完全地熄了火。 什么人对她喊话。“嘿,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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