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嘲讽的意味盯着他。
“其中你最喜欢哪一种魔鬼,但丁的吗?”
“才怪!太恐怖了,对我来说那是过于中古世纪风格了。”
“《浮士德》里的梅非斯特?”
“也不是。他太矫揉造作了,像个没事找事做的律师。而且,我向来都不信任那种太爱微笑的人。”
“那么,出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恶魔呢?”
科尔索做出闻到一堆馊菜的表情。
“粗鄙极了,像个指甲里充满污秽的俗气官僚一样。”他停下来沉思一会儿,“我想,我比较喜欢弥尔顿笔下那堕落的天使。”他充满兴致地望着她,“这是你想要我说的。”
她神秘地微笑着。
“你想像中的撒旦是什么样子呢?”女孩问。
“没概念。”猎书人思考了一下,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我猜是既忧郁又寡言吧!而且,还有点无聊。”他的表情变得带讽刺,“坐在一个空旷大厅的宝座上,处于一个寂寥、寒冷又呆板的地方,一个啥事也不会发生的王国中。”
她沉默地看着他。
“你真令我吃惊啊,科尔索。”她最后带着仰慕的表情说。
“不用这么惊讶吧?什么人都可以读弥尔顿的书啊!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她在床边缓缓移动,走到他和照亮房里的灯之间,碰巧或刻意地,让她的影子投射到床上的残缺书页之上。
“你刚提到了代价,”她的脸在暗影中,“骄傲、自由……还有知识。00ks.com不论早或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他们的勇气。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要对抗上帝得有极大的勇气吗?”
她的话语十分轻柔,像一阵从门缝底下或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沙沙声。连街上的嘈杂声都消失了。科尔索望着眼前的两个剪影:一个是躺在床罩上的影子;一个是站在光源前,暗影中的身形。他自问哪个才比较真实。
“还要对抗所有的天使长们。”她又说,话里带着轻蔑和怨恨,“他们俊俏又完美,像纳粹一般训练有素。”
这时,她看来一点也不年轻。在她身上有一种沉潜了几世纪的倦意,承袭着黑暗、遥远的罪行,那是惊呆了和处于困惑中的科尔索所不能体会的。
“在普拉多博物馆里有一幅画,你记得吗?科尔索。画里有一群人,拿着小折刀对抗手操马刀的骑士们。我向来相信,那堕落的天使当初在叛乱的时候,一定也带着和那群手拿折刀的不幸的人们一模一样的眼神。绝望的勇气。”
她说话时边移动了一点点细微的距离,然而她的影子却像是有生命似的朝科尔索的影子移动。
“关于这,你又知道些什么?”
“比我自己想知道的更多。”
她的影子整个盖住了所有的书页,几乎快碰到科尔索的影子了。他本能地往后退,让一点光线落在床上两人的影子之间。
“你想像一下,”她出神般地说着,“那堕落的天使中最美的一位,孤独地在那空旷的宫殿里,策划着诡计。日复一日,精心盘算着。这是他最厌恶的例行公事,却至少能掩饰他的苦恼、他的挫败,”女孩的微笑轻声轻气的,不带任何喜悦,像是来自远方,“……他想念在天上的日子。”
两人的影子已经粘在一起,几乎要和那些被烧毁的纸页一样融化了。那站在半影中的女孩,也朝科尔索靠了过来。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一步,就足以将他的影子整个吞噬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跟随他的众徒们,”科尔索一时之间不知她指的是谁,“那些被他的叛乱一起拖下水的跟随者们:士兵、信差、各式各样的随从们。其中有很多人单纯得很,根本不曾在顺服或自由、创始者或人类之间做过选择。
他们只是顺着向来的习惯,抱着愚忠,跟随自己的领导者反叛,而后失败罢了。他们孤独地散乱在世上,仍然在等着领导者带他们回家。”
科尔索弯下腰来找一根烟,同时他也找回自己的影子了。于是他顺手打开另一盏台灯,女孩的脸被照亮了。那双眼凝视着他,她又重新显得年轻了。
“很感人,”科尔索说,“所有这些寻找海洋的老战士们。”
她眨眨眼,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床上她的影子也已不在,只剩那些焦黄的纸页,真该打开窗,让一阵风把它们统统吹走。
她微笑着。艾琳?艾德勒,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马德里的咖啡厅,火车上,在辛特拉的那个早晨……还有所有的战役,她看来明明还稚嫩,不应知道这么多事。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同时带着邪恶与天真,眼底带着些微的疲倦,看来充满困意却又含着热情。
科尔索咽了一下口水。想走向她,剥掉那包裹着深色**的白上衣,拉下那件牛仔裤的拉链,让她躺在床上,躺在那堆废纸中间。让他沉溺在那温暖的**中,让上帝和撒旦,无情的时间,生命和死亡一起清算。但他只是燃起了一根烟,无声地吐着烟。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了一段时间,等着一个手势、一句话。最后,她道了晚安,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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