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的情歌
那少年唱罢,抬头向着朱红色的小窗说了几句,稍过片刻转过身来叫道:“柏然哥哥,少华哥哥,文嘉姐姐,我师父请你们三位上楼一聚。” 原来他早已经发觉了我们。范文嘉却显然仍旧蒙在鼓里,闻声顿时回过头来张望,一双大眼里满是未曾回过神的恍惚。我和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颇为兴奋。那少年实在是奇怪的人物,小楼更是奇怪的小楼,谁知道楼里住着怎样一位奇怪的高人呢? 便小心翼翼地拍拍袍子,顿掉鞋上沾踩到的湿泥,跟着扎西顿珠上楼去。 涂染着金漆红漆的镏金柱子,描绘着菩萨佛祖的雕梁画壁,闪闪发亮的锡壶铜壶,温暖红热的油灯火膛,一切正如家境宽裕的民间藏居,唯有盘腿坐在彩漆木桌后的那位大和尚让人摸不着头脑。 微带丰润的脸,肤色颇淡,不似大多数藏人的油黑。面部肌肤颇为光滑,含笑的嘴唇有着极为柔和的线条,说是“妩媚”也未尝不可。头上戴一顶红色的僧帽,左手挂一串深褐色的数珠,乍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再仔细一看,却又似乎已经六十岁了。 “这是我师父,他的法名也叫扎西,昂江扎西。” 扎西顿珠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们大惊。翻遍整座德格城也沓无音讯的活佛昂江扎西,原来竟住在这样一座富丽而孤独的江边小楼里。 那大和尚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惊诧,微笑着开口道:“你们不用责怪扎西顿珠,是我不许他告诉你们的。我知道你们正在找我,今日相见,也算是缘份已到。请问三位施主,你们因何缘故寻找老僧呀?” 语声柔和而低沉,颇有亲切之意。 范文嘉并未答话,我只得帮她简要说明来义,包括如何破解那副星象图,如何希望得到扎西活佛的指点,以及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个手腕带有淡红色鸟痕的中年喇嘛。 扎西活佛听毕,微作沉吟道:“你们说的那副星象图我倒是知道,的确是几周前我去石渠时赠予才昂多杰的。不过,并不存在破解与不破解,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都可以各不相同,你们三位的方式当然也无不可。我赠送星象图给才昂多杰只是机缘巧合,其意并不在于引你们来德格,我也并不认识你们要找的那位喇嘛。至于你们为什么会因此来到这里,想来另有其他缘法的引导。扎西顿珠,你过来!” 那少年立即跨上前去,低声问道:“师父,请吩咐徒儿。” 扎西活佛微微颌首:“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喇嘛,手腕上带有淡红色的鸟形痕迹的?” “徒儿不曾听说。” 那活佛叹了一口气:“三位施主,请恕老僧爱莫能助。不过你们三位既然来到我这楼里,也算是有缘人。尤其是这位女施主,你连续数晚在楼外听扎西顿珠唱歌,缘法虽佳,但老僧只恐你已渐入情障,难免身受其害。三位,你们可知晓我徒儿唱的是谁的作品?” 范文嘉自上得楼来第一次开口道:“请上师恕小女子无礼之罪。小女子第一次过来偷听贵徒唱歌时,便已听他提到‘仓央嘉措’的名字,想来这位仓央嘉措定是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了。” 扎西活佛微有哀伤之色,半晌方道:“扎西顿珠,你给三位施主讲讲仓央的生平吧。” 那少年垂手道:“是,师父。文嘉姐姐,你说得没错,仓央嘉措的确是我们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既是诗人,更是六世*喇嘛,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他生于康熙22年,14岁的时候被指定为五世*的转世灵童,于是在1697年的9月被接到拉萨,住进布达拉宫,剃发受戒,取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3个月之后行坐床礼,正式成为六世*,也就是黄教的最高领袖。” “10年之后,仓央嘉措遭到康熙帝的废黜。那一年他24岁,被押解北上,途经青海纳木措时忽然循去,不知所终。人们说他去了很多地方,从甘肃、蒙古、四川、西藏一直走到印度和尼泊尔,当上了叫花子,最后不知道在哪一年哪一月圆寂于哪个地方。” “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他在24岁被逼退位那年就已经被人杀害了,遗骨大概是埋葬在青海湖畔。”
情障初陷
“我师父教我唱的,是仓央嘉措在24岁之前写下的情诗。他虽然活的时间很短,但留下的情歌至少也有几百首,而且流传非常广。你们是汉人,不了解我们藏人的文化,但若是任何一个藏人听见‘从那东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之后还没想到仓央嘉措的名字,那就证明他是一个未曾受过藏式教育的人。尽管是这样,仓央嘉措的许多情歌也只限于在民间流传,尤其是黄教的那些上师们,提到他就会皱眉头啦。” 扎西活佛接过那少年的话头来解释道:“你们三位大概不大清楚这当中的因由。仓央嘉措从小家里是信仰红教的,这个教派的教规并不禁止僧人娶妻生子。但是后来他当上了黄教也就是格鲁派的最高领袖,这个教派绝对禁止僧侣结婚成家,也不许接近妇女。仓央嘉措14岁的时候才被迫当上转世灵童,他又生性狂放,少年英俊,受不了那些清规戒律。所以,白天里是布达拉宫的庄严化身,一到晚上就变成四处寻芳猎艳的*浪子。后来仓央嘉措被罢黜,理由之一也正是他为佛不尊,太过于不检点。” 说到此处,那活佛微微一笑:“三位施主,你们可知老僧属何教派?” 柏然答道:“上师着红色僧衣,自然是红教。” “不错,老僧与那仓央嘉措的少年时代一样,是属红教。所以,布达拉宫设置的一切清规戒律,在老僧看来都如放屁。小姑娘你每夜偷偷跑来听我这出了家的徒儿唱歌,就算是你们汉人看来,也要算极其不妥当的行为。否则你这两位朋友今晚又怎么会怒气冲冲地跟来想找我徒儿算账呢?” 我和柏然不由得涨红了脸。范文嘉反倒落落大方地应道:“那在上师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了?” 扎西活佛点头道:“自是如此。三位施主,老僧身属红教,不必恪守清规戒律,虽然不吃狗肉但却娶得有妻。你们现在所在的,正是我亡妻泽旺卓玛的闺楼。” 不知为何,我对这大和尚顿时大生好感。 “不过老僧常常居无定所,每次出入这德格城也总是不加声张。除了我这徒儿之外,大概真没有任何人知道‘昂江扎西’这个名字。你们四处打听都不见我的下落,原也是意料中之事。我这次来德格原本只打算呆上两三天就走,只是扎西顿珠有事相求,不得已,只好多留一两个月。扎西,你告诉三位施主此中缘由吧。” 那少年喇嘛应道:“是,师父。三位,我师父留在这里是为了将仓央嘉措的全套情歌教授于我。明年藏历6月初6将是我们整个藏区十年一度的赛诗大会,我决意以仓央嘉措的情歌参赛。师父,请问以徒儿今日的功力,是否已足以与各路高手同台竞技?” 扎西活佛面露慈祥微笑:“登台可以,却不足以必胜。不过扎西顿珠,你的好胜心如此之重,一定要摘取赛诗会的桂冠吗?” 那少年低声应道:“是!正是徒儿自小的心愿。” 扎西活佛微微点头:“是了,那我就在这里再留一个月。30天后,为师将自行离去,到时候你把泽旺卓玛的这座楼烧掉,以后为师不会再到德格城来了。” 沉默片刻,又开口对范文嘉说道:“女施主,方才老僧说恐你渐入情障,恐身受其害,此言并非虚旺。你眉间虽淡,却似有百千结,只怕日后必有重灾。老僧尚无力解此情障,只能但尽微力。这样吧……”他稍作沉吟,取下左手中所持褐色数珠递与范文嘉,“这串念珠陪伴老僧已有31载春秋,虽不算什么宝物,却也有些灵气,希望它能为女施主稍避灾厄。” 范文嘉怔怔地接过手珠,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 那活佛摆摆手,吩咐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带我们三人出去。一路无言,月光将四条身影拖得老长,满都是凄凉的意境。 偶尔我侧过头看范文嘉,那女子若有所思,眼中并无一分一毫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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