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航空大队第29中队
当我再次回到“东禾园”,是在7个月之后。 简单说这一下在这7个月中发生了些什么吧。1937年秋天,我们回到重庆,发现战火蔓延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就在我们远赴藏地寻找雌凤鸟尊的短暂日子里,半个中国已经陷入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偏安一隅的山城重庆成为战时临时首都,再一次证明银行家苏东禾果然极有先见之明。 但当我面对从如潮水般退守过来的淞沪会战的败兵残勇之时,当谢晋园谢团长的故事由那几个满目疮痍的老兵哭着喊着哽咽着讲出来之时,当一向冷头冷脸的章司令狂怒之下把手掌拍得鲜血淋漓之时,向来以玩世不恭而自傲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自己的罪愆,就像是南京的血,正从十只手指上热辣辣地流淌下来。 擅离军队如此之久,我真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但战争让我获得了救赎的机会。在章司令的亲笔举荐下,10月的末了,我离开重庆,加入了驻守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五航空大队,暂时被编入训练营。仅仅几天之后,日本第13航空队司令官奥田喜久率领27架96式轰炸机袭击凤凰山机场,第29中队副中队长邓从凯以9架伊—16战斗机升空狙击。这场此后名垂青史的空战以邓从凯击落奥田的座机之后自己也血染长空而结束。 一个月后,我成为第29中队的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只有在空中,只有在随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感中,我才能感到罪恶被点滴赎清的*。再然后那罪恶感便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天生为长空而生,也仿佛天生面目狰狞,我追击,我冲刺,我发射,我找到屠杀的畅快与淋漓。有时候,当日本人的面目在空中与我距离如此之近直至毛发清晰可见之时,我甚至会向着那个家伙欢然大笑。然后,便是喧嚣而至的烈火的喷射。然后,便看见令人酣畅的死亡。 第二年5月初,一次颇为严重的受伤暂时中止了我的屠杀。我先是在成都躺了大半个月,身体虽然初步见好,但医生说我的眼睛仍旧处在极其脆弱的阶段,必须至少静养两个月以上,否则别说开飞机,只怕以后连认路都会有麻烦。于是5月的末了,我回到了重庆。 苏柏然,我想你了。 7个月,210个昼与夜,苏柏然这三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一旦硝烟的味道暂时从我眼前隐退,立即,他那极浓极乱的头发,那懒懒洋洋的眼神以及笑起来时从嘴角浮现的天真立即卷土重来。那回归的气势,竟然如同雷霆一般。 于是,面容憔悴但心灵欢愉的金少华如同回家省亲一般重新回到了“东禾园”。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另一场绝大的风波即将席卷而至。
生辰八字
“东禾园”内有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异乎寻常的静谧,看不见奔里奔外的家仆,苏东禾和苏太太不知所踪,范文嘉同样如此。唯有姓张的管家一脸灰败之色将我迎进门去,支吾着不知所云。幸好柏然还在,正一个人窝在书房里。 我推门进去时,留声机里正流淌出周璇唱的《四季歌》。那家伙背转身面朝书桌后的那扇大窗,尽管帘幕低垂,却仍有日光从未完全合拢的窗帘后安静地透入。歌声绵软悠长,颇生时光返还之感。苏柏然抱着双臂,右手食指轻敲,像是在打着节奏。 这倒反常,不像是往日里只沉迷于数学的苏大公子。 “你也看了袁牧之拍的《马路天使》啦?”我笑吟吟地开口道。柏然骤然回过头来。 素来冷静的他,双颊竟刹那间涨得通红,双手瞬间紧握,竟是一副喜从天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样子。 “少华,你终于回来啦!”他踉跄地甩开座椅,快步上前来攀住了我的肩,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们紧紧地拥抱,同时听见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热泪上涌的冲动。 半晌,他松开我,红潮退尽的脸上重新挂起我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听说你在成都,开战斗机的,真了不起。怎么有空回重庆?” “我受伤啦!”我摘下军帽往沙发上一扔,顺势坐下:“我那架飞机上次差点被击落,好不容易迫降下来,人家把我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到处都是伤,那叫一个英勇无畏呀。这里……”我指指脑袋,“有碎掉的弹片,取不出来,压迫视神经,有时会头痛。这倒也没什么,但就怕偶尔会突发性失明。可能还有些我也不太清楚的古怪症状,比方说明明是一个苏柏然,偏偏看成两个。” 他哈哈一笑:“那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苏柏然还是两个?” 我也笑:“一个,没问题。但其他的那几位我可是一个没见到。今天晚上可别说只有你给我接风。” 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爸我妈,还有我那小姨子,嘿嘿,都在。只是大家都躲起来不见人,那也好得很。唉,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感慨。我好奇地望着柏然,一心盼他把话说清楚。不料他又岔开话题去:“那你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一个月吧。医生让我静养两个月,大概还是想等我身体恢复一些之后做手术把弹片取出来,总不能让我这爱国忠良铁血战士就这么忽明忽暗吧。但我打算下个月初回成都,这开飞机的活儿可不能丢久了,怕手生。” 一边说一边四处环顾。书房里一切未变,书桌上的混乱与狼藉亦一如往前,这时一份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 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 分明是一份生辰八字的算帖。我掐指一算,那“长男”十之*就是这位苏大公子。 “为你求亲问卦哪?”我含笑问道:“不知是这‘三女’是哪一家的千金大小姐呀?你的眼光只怕高得吓死人。” 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不料苏柏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再过一忽儿,怒色渐消,哀伤渐起,他凄然一笑坐下,自嘲般道:“谁家小姐嫁给我姓苏的,都只能怪命不好。我谁也不敢去祸害,要害也只能害自家人。这位‘三女’呵,还能是谁?范文嘉呗!” 我的头嗡的一声,颇有些像是我那架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时的天晕地旋之感。 “范文嘉?范小姨子?”我瞪大双眼看他,指望从柏然脸上看出些说谎话的痕迹来。“你父亲会同意让你娶你母亲的妹子过门?” 他苦笑:“你这可料错了。让我娶范文嘉,恰好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我不说话,继续瞪视他。 柏然亦保持沉默。我们相对而坐,我瞪着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恰似两尊石像。 等到柏然重新开口时,我忽然知道,那些在他那张平静面孔后面隐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与苦痛,终于到了一吐方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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