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梯的草台班子
讲到此处,柏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一眼看见你,我确实吃了一惊,只是我这人早已经习惯不动声色,你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你长得很像明允,当然不是像足十分,你比他高得多,皮肤也远比他黑,你的脸轮廓相当分明,明允的脸形却很柔和。简单说来,你是个长相帅气的男人,而明允过于清秀妩媚,倒像是个女孩子。但就算是只有两三分相似,也足以令我以及我的全家对你生出好感。难得的是,这种好感似乎并非单方面,而是彼此都有。我和你很快成为好友,我父亲也并不反对,说不定还从中得到了安慰。” “但他毕竟有些不放心吧,”柏然隐约地笑了笑:“所以,范文嘉很快被接到了‘东禾园’。我这位小姨子是明允母亲的小妹妹,排行老三,和我之间固然毫无血缘关系,从年纪,到学历,到兴趣爱好,简直算得上天作之合。我父亲这样想,大概很为这个念头而自鸣得意。外人讲两句闲话是不碍事的,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重要的是必须把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大儿子拉回正路。毕竟我父亲是正统学派出来的人物,诸如传宗接代、子承父业,对于他来讲都是最要紧不过的事。就这么着,‘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这玩艺儿就是从这儿来的。据说我和范文嘉的八字简直合得不得了,既是这样,很快也就可以办喜事亲上加亲了。就这样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和范文嘉已经定了亲,现在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了。” “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咱们这个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的‘东禾园’又出事了。嘿嘿,这究竟该算是喜事还是坏事呢?楼上那间房间里的那个人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有没有想到我正在说他的故事呢?” 柏然忽然转过身去虚拟地指着房门外,脸上闪过一丝疯狂之色。我颇为担心。这的确是我认识的那个柏然,却又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柏然。我呆呆地听着他讲那些疯疯颠颠的故事,几乎插不进一句嘴。他的思维与回忆毫无破绽,绵延连贯,我毫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这个讲故事的男人却不像是生存在一个真实的空间里。就这一点上来看,苏柏然已经变得相当陌生。 “这件事必须从范文嘉身上说起。自从我们离开德格,回成都,再回重庆,你也知道她这一路的郁郁寡欢。以前是个多话的女孩子,如今却变得沉默少言。我不想分析她的心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吧。反正,之后不久你参加了空军,我和她仍旧关在‘东禾园’里。范文嘉忽然迷上了在整座重庆城里四处漫游,成天让老张开着车送她闲逛,有时也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往往大半天才回来。一回到‘东禾园’就径自钻进自己的房间,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有时候我也很想敲开她的房门跟她聊上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念头刚刚起来便又强行压下去。怎么说呢?大概用‘纠结’这两个字很能说明问题吧——我总觉得会跟她有什么纠结,所以想回避。但越是回避,越觉得心中仍旧有什么东西正在缠来搅去,还是纠结。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但此后她也偶尔主动找上门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扯。她前些日子看到的新闻呀,终于搞定一个9阶幻方呀,又或是傍晚在储奇门花了一块铜板转到的‘糖关刀’呀。她倒真是厉害,居然转了只特别大的糖凤凰回来,金灿灿的,笑盈盈地拿在手上,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颜色。其实跟范文嘉聊天倒确实愉快,只要她不那么钻牛角尖的话。嘿,说人家钻牛角尖,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倒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一颗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刚刚说到眉飞色舞,忽然间便沉下脸来,有一回竟然突如其来的热泪盈眶,一扭身就走掉。姑娘家的心思,不好猜。” “差不多两个半月前的一天上午,范文嘉忽然来敲书房门,慢条斯理地说:‘柏然,你反正成天闲着没事,下午陪我去看戏吧。’我待她细说,她便解释说是在较场口十八梯找到一个草台班子,每逢周二、周六下午两点钟便有一台川剧,虽然粗糙,举手投足唱腔身段倒也像模像样。其中有个唱高腔的女戏子那嗓音是尤其的了不起啊。如此等等,不由得令范文嘉兴趣大发,这一天便来邀请我一同去分享她瞧上的好东西。” “这一天恰好是周二,我确也闲得发慌,便答应跟她一同去看一回戏。于是老张开车,到了较场口停下,我和范文嘉步行穿过整座十八梯,很快来到一条小街。拐几个弯,进到一间挑着蓝布门帘、颇为简陋的茶坊里。正是下午两点过,十几张木桌旁坐满喝茶听戏的街坊,有喝沱茶的,有嗑瓜子的,有沽上二两小酒叫一碟卤牛肉的,都是些便宜的粗糙东西,也不值两个钱。那儿也没什么好茶,范文嘉随便要了壶茉莉香片,找了张角落里的空桌,拉我坐下。”
戏子
“我对川剧不熟,邻桌一个老头子大约见我俩面生,也不像是熟谙这戏份的主儿,伸长脖子凑过来主动介绍。说是这一回演的是个折子戏,是《琵琶记》当中的一回《描容上路》,讲的是赵五娘描画出公婆的遗容,千里迢迢,卖唱行乞,前往京城寻夫。这孝妇节烈,最是可敬不过。那扮赵五娘的女戏子姿容也不甚美,年纪更是透着四十出头,衣着妆容亦粗陋,好在一条嗓子高亢入云,颇有几分可听之处,也就是范文嘉说的那个唱高腔的女戏子了。不知不觉喝着茉莉香片,我倒也看得入了迷。” “接下一折叫做《归舟》,老头子又来做口头介绍,说这一回讲的故事鼎鼎大名,乃《杜十娘》中的一折。说的是名妓杜十娘在乘舟归家途中得知李甲将自己转卖盐商孙公子,十娘悲愤难平,抱定一死,假意答应李甲明早归于孙公子之客舟。见我和范文嘉都说听过这个故事,老头子越发得意,拍拍手说:‘过一会儿你听那十娘的高腔,那叫一个*婉转直入云宵呵……’一副酥透了的样子。我暗暗好笑,正在这时,一个扮着大花脸的男戏子上来,大约是趁两折戏空隙间串场的,果然有趣,一扭头便换一张脸谱,一扭头又是一张。红绿白黑,哭笑喜嗔,转换间竟毫无破绽。我知道这叫‘变脸’,以前却从未见过,一时之间竟看得聚精会神。范文嘉也兴高采烈,一边嗑瓜子一边连连叫好。” “这一回‘变脸’的确实只是个串场,不过四五分钟就演完退下。但不知为何,那戏子下台前似乎着意看了我几眼。他那张脸红红绿绿成那个样子,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某一个瞬间,我的心里竟忽然‘咯噔’了一下,端着盖碗茶的手竟然微微地抖了起来。等到那个方才演过赵五娘这会儿又演杜十娘的女戏子再出场时,我的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方才那个戏子的眼神如同长了倒钩的刺,一直一直挂着我令我失魂落魄。我发呆了大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向邻桌那老头子打听刚才那个‘变脸’的戏子。老人家摇摇头,只说大约是前一两个月才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底细。这种草台班子,多少有些来历不明的乌合之众,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手艺人罢了。” “我叹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便又静下心来听那《归舟》。不一会儿这一折戏唱完,又到串场时间,刚才那‘变脸’的戏子又出来,先变得四五张脸谱,再一转身突然从口中喷出焰火来。众人看得兴奋莫名,高声叫好。等到那戏子又待下场之时,我却忽然耐不住,向他招手盼他过来。那戏子果然顺着我的手势近到跟前,我却反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只冒出一句‘很精彩’。他点点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是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 “我又问:‘请问你是什么地方人?还未请教大名。’那戏子听着这话,笑笑,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开腔,却翘起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声带坏了’。原来他竟是个哑巴。” “我点点头,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他摇头不接,径自下去,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为何内心深处竟如猫爪子紧抓慢刨,一背的冷汗。范文嘉大约也看出我的不自在,轻声问了两句,我不答,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这古怪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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