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_麦灵【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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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仲裁者

  愈发浓厚的暮色之中,帷幕再次拉开,一个深重而庞大的身影略带几分迟疑地矗立着。它头颅低垂,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硕大无朋的双眼半阖半闭。  而待它重新睁开双眼时,舞台两侧燃起的无数火把的光映进深灰色的眼眸里,它并不讶异,俨然胸有成竹。然后它向前迈步,低沉洪亮的脚步声轰得松赞林寺山门外的那具舞台轻轻摇晃。“黑色牦牛守护神”竟然并不只是传说中的名号,它来了,是1938年这届赛诗会最末了处的仲裁者。  白若栩喃喃地用汉藏穿插的奇怪语言念叨着什么,我大概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大的牦牛。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纯黑如炭毫无一丝杂色的牦牛。  所谓神性,大概此时表现得最为纯粹,亦最具震慑。  格桑两兄弟、白纨素、苏明允,在偌大的舞台前方一字排开,格桑两兄弟靠得很近,其他人分得很远。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有忐忑的表情,每位参赛者都面冲着台下的上万观众,背对着那头拥有庞大身躯的纯黑色牦牛。按照桑吉的说法,“守护神”选中了谁,便将会将它那如小山般的身躯移动到他的身后。也许还有别的一些仪式,谁知道呢?对于神,谁又能妄加猜测呢?  事实上,直到许多年后,桑吉管家也没有想明白,在1938年藏历六月初八那天的日落时分,作为那一届赛诗会的最终裁判者的黑色牦牛守护神究竟选中了谁。它步履缓慢,但却绝不犹疑,一步一顿地走向那个筑于松赞林寺门外的大舞台的边缘地带。几分钟后,它的脚步停了下来,停在纨素与明允之间,一动不动,活像钉上了钉子。  有那么一瞬间,台下的范文嘉忽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去年此时在新路海畔偶遇的白唇鹿,都有那么一对乌黑而温柔的眸子,都有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仿佛被充满怜悯地窥视的怪异感。然而仲裁者巨大的双眼开始在静默之火中燃烧起来,一星半点的光,电光火石般从黑漆漆的毛皮间疾驰而过,立刻如引着了荒野里干枯的树林,顷刻便火光冲天。  仲裁者的喉管里发出一场沉闷的低鸣,如同号角,漫长而平稳,并无音韵之美,但却大巧不工。稍顷,仲裁者低下头颅,两只坚挺的牛角向前挑出。它缓慢而庄严地点头,仿佛首肯,亦仿佛祭礼,燃烧的深黑眼眸晶莹透亮。  纨素禁不住转过身来,向来清淡冷静的脸上居然有一丝惊惶之色。这仿佛深具神性的庞然大物着实在她的认识范畴之外,竟令得她手足无措。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仲裁者的牛角,却又胆怯了,迟疑地缩了回去。她侧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明允,既是观察,亦是求助。那戴着青铜面具的年轻人仍旧背对着仲裁者,纹丝不动,连衣角也并无丝毫波折一般。  这个奇怪的授勋仪式就在此处停止下来。如雕像一般静默不动的仲裁者令得全场陷入了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够判断它的意图,连桑吉管家也不能,连贡布土司也不能。  真正的代言人是安多。  盲老人重新拾级而上,脚步依然蹒跚,但却带出了某种奇异的弹性。如同眼睛仍旧很好使一般,安多毫无纰漏地走到黑色牦牛身后,伸出掌心,轻柔的抚在它的脖颈上。他的嘴里溢出某种呢喃般的低语,和先前仲裁者的低鸣很有几分相似,我相信那是一种唯有安多和仲裁者方能听懂并且交流的语言,是几十年前的牧牛者安多与他的牛群之间的默契。  安多伸出曾经抚摸过仲裁者脖颈的右手,翻过来对着台前静默的空气,枯干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在那一刻,瘦小而老朽的盲老人安多如同领了神谕,满脸都是极淡然但却极深刻的兴奋。  1938年藏历六月初八的那一天,日头嘎然而落。

  亚拉青波

  藏历六月初九这天,我们的冒险有了新的起色。  亚拉青波距离松赞林寺并不远。在藏语里,“亚拉青波”意思是指“黑色的石头山”,另有一层含义,乃“黑色牦牛守护神”。  盲老人安多骑在第二头骡子背上,领先的是多吉次仁,他很熟悉亚拉青波雪山,自小就在雪山脚底下当过少年牧牛人。这一次由他带队深入亚拉青波,再加上颇具神性的盲老人安多坐镇,几乎算得上一趟毫无危险的旅程。  从山脚到山顶不过几十里山路,极窄,好在夏天并无积雪,骡子踩上去并无踏滑之虞。白若栩带着女儿纨素跟在我与柏然附近。明允离得远远的,跟陆天虎以及另一位藏族小伙子算是殿后。范文嘉话最多,一路紧跟着盲老人安多,问个不停。不过我猜想她并没问过什么来,那眼盲的歌者只是木讷地微笑着,偶尔不着边际的答她几句,大多数时间呆呆地朝着前方出神,一副入定的模样。  见安多不理她,范文嘉放松缰绳,开始跟白若栩聊天。这些日子她似乎不太搭理柏然,柏然也乐得清静。好在白若栩最是一个怕寂寞的人,也最能侃,一老一少往往能聊得痛快。令范文嘉感到困扰的不仅仅是那头黑色牦牛,盲老人安多也是一个谜。  “好像一切反而在他的掌控之中呢。”她朝那老人努了努嘴,笑眯眯地说道。  白若栩点头道:“所以看来这次的赛诗会自始至终安多就只是一个旁观者,当然也是引导者,他的目的就是要引出最后的获胜者。他是一个向导,所要做的就是引他去该去的地方。”  “那明允和纨素姐姐,究竟哪一个才是获者呢?”  “这你就问住我啦。大概你得亲自去问那位黑色牦牛守护神。”  范文嘉会意的一笑:“其实这也无所谓。无论明允获胜,或是纨素获胜,我们都能如愿以偿地跟着安多登上这座亚拉青波雪山。你不觉得这一切其实早就安排好了的吗?就像是命中注定,我们一定会最终解开凤鸟尊的秘密。我现在知道已经很快了。”  白若栩点头,然后摇头:“不见得是好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雪线渐深,行走也变得缓慢下来。偶尔有雪鸡的影子攸忽而过。当晚宿在海拔三千余米处的一个牛棚子。多吉手脚利落地围了一大塘火,一行人暖洋洋地吃过晚餐,早早地便睡下。这一觉我睡得极沉,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刚一钻出帐篷便闻到极香甜的烤红薯的味道,这是我在重庆自小便爱吃的,这些年来反而吃得少了,乍一闻到几乎惊喜地叫出声来。稍过片刻,一大块滚烫香软的红薯放到我的手上,纨素的脸在蒸腾的热气中绰绰约约,是一副清秀无比的图画。  “若你能永远烤红薯给我吃就好了。”我脱口而出。  她抿嘴一笑,安祥而从容,脸红过耳的反而是我。  “如果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她这么说道。  我呆了一下,琢磨着此时此刻是否应该伸出手揽住她的纤腰,在纨素唇边亲上一亲。转念一想,却又作罢。内心仿佛始终有一团极绵极软的阴云,让我缺乏作出决断的力量。我讪讪地一笑,眼珠子骨碌碌转几下便直落入手中的红薯里。我不敢看她,径自走到早已熄灭的火堆一侧大嚼我的早餐。空气清冽无比,范文嘉正用水壶里的凉水沾湿手帕擦脸,微显浮肿的脸颊颇为苍白。我深吸一口气,不看范文嘉也不看白纨素,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地映入眼帘,胸怀果然大畅。  接着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已经深入到一大片杜鹃林中。满山杜鹃盛开得鲜红耀眼,连柏然都忍不住笑逐颜开。纨素向来擅长拿鲜花入茶或是入菜,这亚拉青波雪山上的杜鹃花更是极纯极佳,我和范文嘉被她支使着采集花蕊中的蜜粉,不知不觉竟在这片杜鹃花海中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安多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靠着块黑色岩石坐下,一脸淡然之笑。直到纨素说够了之后方才站起身来,重新跨上他那头骡子。一行人继续上路。  接近正午,亚拉青波的主峰已在眼前。盲老人安多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大概是在花海中逗留得够久,此时虽然海拔已高,却并不感觉太累,只是眼望着前方的一大片碎石路颇有些心生畏惧。多吉将骡马拴好,说是接下来这段路得靠脚力自己来走。不过安多仍旧不着急,悠哉游哉地点了支烟斗坐下,一张枯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忽然对他十六年前是否曾经走过同样的一段路感起兴趣来。  “安多爷爷,”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把他的辈份叫小了,一边想一边问道:“那么说十六年前您也是一直爬到这座亚拉青波的峰顶才拿到五色凤凰鼎的?”  说实话,我并没指望他能回答我。  安多咂了一口烟,如此说道:“那一年我就只是走到这个地方,再也没上去啦!”  不等我回过神,又接口道:“我压根就没拿到过五色凤凰鼎。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五色凤凰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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