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
当天傍晚在钱可凡的宅子里安排了一台小型川剧,戏码是《水漫金山》。我注意到明允仍旧戴着他那副夸张的青铜面具端端正正地坐在观戏厅里,整张脸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中显出几分狰狞。扮演小青的戏子颇为年轻,眉目灵动而妩媚,却禁不住地一直往明允那儿瞟,有一回竟险些站错了位。明允的眼神仿佛在面具下闪烁了一下,然后便恢复成为一整片淡然的冷漠。柏然的座位与明允离得颇远,两人的眼光从无交集,我有些为他俩难过。 匆匆演到洪水滔天而至,虾兵蟹将在小戏台上拼打得铿锵连声,忽然发现钱可凡的眉头骤然锁了一下,又放松,之后又长时间地锁成个“川”字,似乎想起些什么。稍过一会儿,他兀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向内宅走去,双肩微抖,颇见激动。 我对柏然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头。稍过一会儿,我们俩一前一后进到内宅。钱可凡的书房烛火通明,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 “我知道你们会跟来。”他抬起头,眉宇间闪烁着几分困扰之色。 “钱老板可是想到了什么?”柏然问道。 钱可凡不置可否,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住书桌上的暗纹道:“我早年做马帮生意,惯是将马背当做平地,算得上如履平川。这宅子,这几十年的基业,全部由骡马而来。不过这马背上的营生对于我来讲毕竟只是一门营生,反而自打39岁那年自印度旁遮普邦搞到第一架飞机,我就满腔至诚爱上了这蓝天上的生涯。嘿嘿,与骑马不可同日而语。金少爷,我和你也算是有半师之缘,那架‘海因格尔’更是生平至爱。在我将它借给你之前,这架飞机曾无数次伴我飞上晴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情。所以要说到教授你飞行技术,我是半点不用谦虚的。” “我另有一样爱好,也是跟这飞行有关的。你看我这书房一侧有扇小门,门背后是间暗室,平素极少带人进去。我喜欢拍照,尤其是从空中往下俯拍,这有个术语,叫做航拍。我在川西滇南一带多年,深知此地地形地貌变幻莫测,诗云‘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从空中往下航拍就不一样了。深碧田野,皓白雪峰,激流大川,如莲花,如走兽,如鹰隼,如卧僧,如坐佛,万般美景,引人无限迷醉。因此但凡稍有空隙,我便会独自一人驾机直上云霄,用这一台从德国进口的相机航拍地面风景。不知不觉十几载,竟拍下照片十余万张。分门别类,存于这书房之中。” 我和柏然一时未解其意,但也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你们可知我所居住的这地方,名唤青城山。山外有一都江堰,天下闻名已有两千年,乃战国秦昭襄王末年驻守蜀郡之秦国太守李冰,率领儿子二郎与当地民众修建的一道浩大水利工程。在此之前,岷江向来如洪水猛兽,令当地民不聊生。但自都江堰之后,川西平原转眼千里沃土,万顷良田。要说这垂两千载‘天府之国’悠悠美名,皆因都江堰而来。蜀地人民为感念李冰父子,筑‘二王庙’以谢,延续千载,均尊二人为神明。” 都江堰之名我和柏然自然都曾听过,当下点头称是。 钱可凡继续说道:“当年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之时,其中关键所在叫做玉垒山。李冰为了使岷江水东流,并可控制以浇灌成都平原,在这玉垒山上凿出了一个20米宽的口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宝瓶口’。而被分开的玉垒山的末端状若一个大石堆,后人便称它做‘离堆’。岷江之水来自雪山,自古以来都是川西水灾的大患,李冰父子却将它分成了东西两股。西股在宝瓶口以西,叫外江,为岷江正流。东股在宝瓶口以东,为内江,经宝瓶口引入渠首,此后再分成若干扇形支流,灌溉川西万顷田地。春耕时节,内江水量约有六成,足以保障农田的灌溉。等到洪水季节,内江之水自动通过宝瓶口的飞沙堰泄入外江,分洪成功,不致酿成水灾。自这宝瓶口、飞沙堰一修好,两千年弹指即过,这道都江堰直至今日仍旧继续浇灌成都平原。古人的聪明才智,那真是没话说。”
水漫金山
“不过千百年来岷江之水滚滚而来,河床上自然淤积了无数泥沙。这泥沙一旦将河床抬高,转眼便将灾害临头。于是当年李冰定下一个岁修的规则,并在江中放下石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每年水量最小的霜降时节,用一种叫杩槎的物事,在外江截流,把江水全部引入内江,此时淘挖外江和外江各灌溉渠淤积的泥沙。等到第二年立春前后,外江岁修已完毕,此处又将杩槎移到内江,令江水从内江流入外江,再淘挖内江河槽。至清明前后,内江岁修完毕,便撤除杩槎,放水灌溉。” “这清明放水,延续了千百年,成为都江堰一带最盛大的民俗,人称‘放水祭’。到时水闸一开,岷江之水便滚滚而下,随引水渠灌入川西良田。因此在这放水之日一前一后,此地景貌判若两样。此乃官祭。每次必在将军庙前鸣炮三响,鼓乐喧天,堰工拉倒杩搓放水。当即主祭官需立即离座策马直奔成都府,祁求人快水多。堰工们则要用竹午打水头,告诉流水,不要冲坏了桥梁,要为民造福。嘿嘿,这些年来兵荒马乱,放水之祭也早有荒废,但也偶有为之。” “有一年的4月,我看距离如今大约有13个年头了吧。那一年恰好遇上都江堰重开放水祭,于是那天我兴致勃勃驾机出发,为的就是要拍一组放水前后的变化。那都江堰一经放水,内江立即江水滔滔,而外江原本丰盛之水却一泻而下,实在是洋洋大观。当时我一边赞叹,一边航拍,不知不觉间竟耗了大半天。直至半夜回到后山家宅,将照片连夜洗出来晾干,自个儿欣赏数日,此后便分门归档,与我那其余数以万计的照片一同收藏了事。时日良久,我的记性也不大清楚,不过是许多年前随手拍下的一组照片而已罢啦。” “现在便要说到那出《水漫金山》,说来是我熟得可以自演自唱的戏码,今晚拿出来宴宾,不过是礼数上的事。凑巧适才演到白蛇青蛇与那和尚法海斗法,竟令滔天洪水淹没金山寺。我心念一动,忽然间想到下午苏大公子你请教我之事。说句实话,当时我也有些许觉得眼熟,思忖半日,一无所获,心想这只怕是我的错觉。但这《水漫金山》一出,终于让我想到了13年前的那次航拍。这似乎与放水前内江岁修时的哪一处河段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内江灌溉渠成百上千,即便距离宝瓶口就近之处我也拍过上百张,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一张,因此赶紧进来确认一下。” 这番话说到最后这两三句,竟如石破天惊一般,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声道:“钱老板,柏然竟真没料错,果然是找对了人。您可否将那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也看一下。” 钱可凡不禁有些得意,圆圆的脑袋轻摇了两下:“好,你们等着。” 十几分钟后,钱可凡将一本沾满灰尘的照相簿放到我们面前,扑了扑灰,小心翼翼地翻开。果真已是十数年前的老片子,已尽皆泛出暗淡的黄色,不过画面仍清晰可辨。匆匆翻到一页,钱可凡右手往写字桌上一拍,低声嚷道:“这就是了。”惊喜之色顿时溢于言表。 果然如此。 一段枯干的河床,自照片左上角直往右下角横亘而过,河岸嶙峋参差,河床亦崎岖不平,中间被一块巨石隔成两段,并不见江水的影子。 那河岸的线条,河床的起伏,巨石的身形,竟与柏然画在笔记本上的图案像了个十足十。 我问道:“那么说这段河床便是在玉垒山宝瓶口附近?” 钱可凡点头:“确然无疑。我只是无法确定是哪一条灌溉渠,但距离宝瓶口的距离不会超过一里路。” 柏然站起身来:“那我们立即去宝瓶口。” 钱可凡这次却又摇头:“不过却有一个为难处。今天是农历6月12日,清明放水祭早已过了。此刻的内江江水充盈,若想在河床上找到什么奥妙,只怕是门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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