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不语,俯身察看尸首脖颈断处。一旁仵作道:“凶器当是菜刀、柴刀之类利器,凶手挥砍数刀,方才剁断了头颅。”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凶恶,杀人兀自狠毒,竟还要取其首级。”苏公又察看尸首左右手指、手掌。仵作见状,又道:“自尸身衣裳并双手肌肤推断,属下以为,此人当是出自殷实人家。”徐君猷道:“目今之事,当先查明尸源。知晓死者何人,此案便有了眉目。”颜未道:“凶手剁去其头颅,便是迷惑我等,令我等查不出死者何人。”苏公点点头,道:“可从死者身上寻得物什?”颜未摇头道:“一无所有。”徐君猷思忖道:“这凶手甚是狡诈,断然不会留下物什。”
苏公细细勘验尸首,一无所获,复又脱下死者云头靴,见得左足是六趾,又用手摸索靴内,摸出几粒湿乎乎的砂粒,用手指用力一拈,竟自碎散了。苏公一愣,仔细一看,却是些晶砂。又伸手入靴内,复又摸出二三十粒出来。苏公又脱去其另一靴,亦摸出二三十粒来。徐君猷见得,不觉好奇,遂问道:“此些砂粒有何蹊跷?”苏公疑惑道:“为何死者靴内有此物?”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死者被追杀至此,无路可逃,便跳入河中欲泅水逃生,靴内便进入了此些砂粒。”苏公抬头望河水,道:“大人认为河中便案发之地。”徐君猷茫然点头。
苏公将一只靴子递与徐君猷,道:“若如大人所言,则靴内应有淤泥细沙,大人且看靴内。”徐君猷低头望去,又小心翼翼伸手入靴,摸索一番,并无淤泥细沙,不觉诧异,抬眼望苏公,疑惑道:“或是此处河床皆是砂粒,无有泥沙。”苏公摇摇头,道:“死者非是死在河水中,而是被抛尸至此。靴中砂粒非是河中物。”徐君猷奇道:“你道这砂粒何来?”苏公低声道:“大人且细看,这砂粒是何物?”徐君猷甚是诧异,细细看来,迟疑道:“似如冬日落的冰雹子。”苏公拾起一粒,道:“大人且一尝。 ”徐君猷一惊,思索起尸首来,甚是恶心,连连摆手,道:“此怎能尝?”
苏公淡然道:“此乃是我等所食之盐。”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急忙拈过一粒,细细看着,疑惑道:“若是食盐,必定已溶入水中,怎还存在?”苏公道:“若是细盐,定早已溶入水中。不过此乃是粗盐,粒子甚大,一时难以完全溶去。此亦表明尸首抛入河中时辰不久。”徐君猷半信半疑,道:“这盐怎还有细粗之分,徐某却未见过?”苏公心中暗笑,道:“大人亦下厨?”徐君猷淡然道:“你欺我不识盐不成?”苏公道:“这盐有多种,凡如湖盐、井盐、海盐、土盐、崖盐、砂盐。古书云:苦盐出于池,盐为颗未炼治,味咸苦。散盐即末盐,出于海及井,并煮碱而成者,盐皆散末也。形盐即印盐,积卤所积,形如虎也。饴盐以饴杂和,或云生戎地,味甘美也。”徐君猷诧异道:“不想苏兄还通晓盐学,不过此与命案何干?”
苏公淡然道:“此盐味苦,不可直接佐菜,非我等所食之盐,但亦有贫困人家食之。若查明此盐出处,或可觅得线索。”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只待询问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便可知何处有此盐了。”苏公幽然道:“李大人或许知晓,或许不知。”徐君猷诧异道:“既是盐事,焉有李大人不知之理?”遂令手下小心包了盐粒。苏公默然,环视前方,河水波光粼粼,悄然无声流淌而去,宛如光阴一般,一去不复返。
苏公又低头望着那具无头尸首,不由感慨生命之渺小、人生之短暂。徐君猷见苏公默然无语,只当他在思索命案,良久,方轻声道:“苏兄,莫非察觉出甚么?” 一语惊醒苏公,苏公思忖道:“此人左足六趾,可先自此查寻。”徐君猷点点头,道:“徐某亦如此思忖,毕竟市井百姓中足有六趾者甚少。”遂吩咐颜未收了尸首。
苏公询问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是一位渔夫,遂召此渔夫上前。那渔夫约莫六十上下,满面风霜,闻得知府大人召唤,战战兢兢,上得前来。徐君猷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渔夫急忙回答,只道他姓章,名十三。徐君猷令章十三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章十三只道他一早起来打鱼,见得回水湾中有一团物什,不知是何物,便用竹篙戳了数下,不想竟是一具无头尸首,唬得几将跌下渔舟,急忙划至岸边,下得舟来,奔黄州城衙首告。
苏公疑道:“依你看来,这具尸首或是被人自岸上抛弃在此,还是顺流而下盘旋在此?”章十三思忖道:“依小民看来,这尸首或是自上游流下,至此回水湾滞留。”苏公点头,思忖道:“依此水而上,似有一埠。”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乃是货埠,甚多商贾,自此上下,出入长江。”苏公心中一动,欲沿河而上。徐君猷连声附和,遂交代颜未料理无头尸首,只唤了家人徐溜,与苏公同行。
徐君猷、苏公主仆一行四人,依河而上,行了三四里,见得货埠边兀自停靠着五六艘货舟,又有七八只渔舟,那货埠岸上左右有十余户人家,或是茶酒楼、或是客栈、或是商铺,又有不少走卒贩客。货物船运至此,扛卸下后,又雇马车运往黄州城。徐君猷、苏公立于河堤上,苏公有所感触,道:“但凡一州一府,若商贾云集,必定繁荣。”徐君猷幽然道:“民当以农为本,若皆从商牟利,岂非失却根本。”苏公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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