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_[美] 雷蒙德·钱德勒【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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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空空的。往下数,隔两个小间,有两位服装怪异的痞子正互相卖弄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电影片段。他们中间的台面上有一部电话,每隔三分钟他们就玩拼凑游戏,看谁能打电话给制片人扎努克【注】提供热门的点子。他们年轻、黝黑、热切、充满活力。虽只是打电话,肌肉的活动不亚于我把一个胖子扛上四五段楼梯。有一个伤心的家伙坐在吧台上跟酒保说话,酒保一面擦酒杯一面听他说,脸上挂着假笑,一副恨不得尖叫几声的表情。顾客已届中年,衣着美观,已喝醉了。他想说话,就算不是真心想说,也停不下来。他彬彬有礼又友善,我听他说话好像还算清楚,但你知道他放不下酒瓶,只有晚上睡觉才松手。他下半辈子都会这样的,就连他告诉你的话,也不是实情。充其量只是他所知事实的扭曲记忆而已。全世界每一个安静的酒吧都有这样的伤心男子。

  我看看手表,我们这位大权在握的出版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我再等半个钟头就走。全听顾客的划不来。他若能对你作威作福,就会以为别人可以任意摆布你,他雇你可不是为这个目的。现在我不怎么缺工作,绝不让一个东部来的笨瓜把我当牵马童——那种经理人才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一位穿哈蒂·卡内基【注】职业妇女专属服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许诺的秘书。他是那种你九点整到,而他自己两个钟头后喝了一杯双份的鸡尾酒才飘飘而来,如果你不挂着笑容静静坐着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经理才华会突然发作,事后要在阿卡普尔科【注】度假五周,才能复原。

  【注】扎努克:好莱坞著名制作人。

  【注】哈蒂·卡内基: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很有影响的服装设计师。

  【注】阿卡普尔科:墨西哥重要的港口城市。

  老酒吧服务员由我身边走过,轻轻地瞄我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晃了晃白脑袋,这时候一位梦幻一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一下鸦雀无声,老千不再玩纸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绝——指挥在音乐台上轻轻敲一声,举起手臂,叫大家安静时,气氛就是如此。

  她又高又瘦,身穿裁缝特制的白麻纱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圆点丝巾。头发是童话公主的那种浅金色。她戴了一顶小帽,帽子下的金丝像鸟巢中的小鸟服服帖帖的。眼珠子呈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色泽稍嫌浅了一点。她走到对面的餐台,脱下手套,老服务员特地为她拉出餐台,绝对没有一位服务员肯为我这么做。她坐下来,把手套塞进皮包带子下面,含笑谢谢他,笑得温柔而纯洁,他迷得差一点儿瘫痪。她用很低的嗓音跟他说了一句话。他低着头匆匆走开。这家伙的人生真像有了重大的使命呢。

  我瞪着眼睛瞧。她瞥见我的目光,视线抬高半英寸,我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中了。但无论她看不看得见我,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上有金发碧眼之人,但金发碧眼现在几乎已变成一个滑稽的词了。一切金发碧眼的人都各有特点,大概只有白得像漂白的祖鲁族【注】、脾气软得像人行道那种除外。有唧唧喳喳的金发小可爱,有用冰蓝目光拦截你的雕像型金发壮妇。有仰视你、体味清香、闪闪发亮、吊着你的膀子,你带她回家她却总是很累很累的金发美人。她做出无奈的手势,头疼得要命,害你恨不得揍她一顿,却又深深庆幸自己及早发现她头疼的事,还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金钱和希望。因为头疼会永远存在,成为永不磨损的利器,比暴徒的刀剑或古罗马烈妇卢克雷西亚【注】的毒药瓶更厉害。

  有那种温柔、嗜酒的金发美人,只要是貂皮,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肯穿,只要是星光屋顶,她什么地方都肯去;还有活泼孟浪的金发美人,像个小哥儿们,样样要自己付钱,充满阳光和常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过肩摔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看《星期六评论》【注】,至多只看漏一个句子;还有那患了非致命性贫血绝症的苍白金发美人,萎靡不振,鬼魅一般,谈话轻声细语,你不能对她动一根指头,首先你根本不想这么做,其次她不是在读原文的《荒原》或原文的但丁,就是在读卡夫卡或克尔凯郭尔【注】,或者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热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奏辛德米特【注】的作品时,她会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中哪一个慢了四分之一拍。听说托斯卡尼尼【注】也听得出来。全世界就他们两个内行。

  最后还有风华绝代的展示品型,死过三个大歹徒男友后,她们先后嫁给两位百万富翁,每位一百万,老来在昂蒂布海角【注】拥有一栋浅色玫瑰别墅,一辆两座的阿尔法·罗密欧【注】,一窝已经是老皮老脸的贵族朋友——她对他们全都很亲昵却心不在焉,像老公爵对管家道晚安一样。

  【注】祖鲁族:南非第一大民族。

  【注】卢克雷西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女子,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

  【注】《星期六评论》:于1923年创刊,主要内容包括书评等文章。

  【注】克尔凯郭尔:19世纪丹麦神秘主义哲学家,基督教思想家,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

  【注】辛德米特:美籍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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