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对面的牧师脚穿一双带有大银环的黑皮鞋。那位夫人的对面是她那又小,又瘦,又神经质的丈夫,他一次次起身说对不起,从同伴们的腿中绕出去到厕所或走廊去。
“你服用药片了吗?”
“服了。在洛桑,刚一用完晚餐后。”
“两片?”
“当然。”
“你消化不良?”
他面带窘色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希望他们没有听到。
“你本不该吃小牛舌。你知道你吃不了这东酉的……”
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身材修长,体态轻盈,很稚气地坦露出双腿。她的头发同阿尔莱特·斯多布一样是浅红棕色的,每当卡尔马无意瞥见她袜子以上的腿部时,都不由得联想到布尼翁大街那蓝色地毯上的躯体。
最使他恐慌的是,假使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比如说在这列火车上遇到阿尔莱特,他很可能认不出来。可是他应该有这种能力。法国报纸大概不会对她的死亡作出报导,除非这是一起轰动社会的罪行。
他曾听说歌剧院广场、和平咖啡馆对面的报亭出售各国报纸,他决定第二天到那里去买一份瑞士报纸。
人们已经开始讨论这件事了吗?此刻尸体是否已经被发现?如果这个年轻女人独自生活,如果她没有雇用女仆,就有可能要过几天以后才会被人发现,尤其是在这种度假的高峰季节。
他真不该喝威士忌,也不该吃羊肚菌。他的自我感觉与邻座太太的丈夫一样不妙。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到厕所里去呕吐一气。一想到临近海关,他就极不自在。他第一次感到在生活中是这样孤独,而孤独正是他平日最厌恶的。
假如他果真一个人在包厢里,就不至于这样受煎熬,现在六个人面面相觑,却又互不交谈。可以说,所有的目光,不只是落到他身上的,也包括落到其他人身上的,都是相互提防、不无怀疑的色彩。
左边那位妇女和他的丈夫也不例外。她埋怨他不该吃他吃下的那些东西,埋怨他每次起身打扰了别人,而他也埋怨她非但不体谅他,反而还责备他。
他和别人在一起总觉得不舒服。买了一辆小汽车曾使他欣喜若狂,并非因为他从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是因为他可以逃避地铁或公共汽车中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视线。
他当然不会对多米尼克承认:他娶她为妻首先是为了逃避孤独。撬然,他爱她,他从第一天起就看上了她。然而,倘若他没有遇见她,他也会娶另一位女人的。
正象他的邻座埋怨自己的丈夫一样,他也埋怨多米尼克把利都的人群强加于他,特别是那些投宿寄宿户的混杂人群,饭厅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情景同在餐车里没什么区别。
更为严重的是他还会埋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凝视着他,那如泣如诉的目光分明是在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同床共寝生活了十三年,彼此的身体没有任何秘密。但是,就在他下班回来拥抱我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都干了些什么?万一我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对孩子究竟有多少感情?”
瓦洛尔帕站到了。警察和海关工作人员登车例行公事。
“请出示护照。”
他怀着一个罪犯的心理,等待着比别人更严格的检查。
人家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就归还给他了。
“先生们、太太们,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连牧师的眼神都起了变化,他做出了一副与别人相仿的假天真的样子。
“没有,先生……”
“这箱子里有什么?”
“衬衣,还有我为教区百姓从罗马带回的一点圣物……”
“没有金子、首饰、钟表?没有巧克力、雪茄、香烟吗?”
那位太太的丈夫不得不登上长椅,把责令他打开的那只粽色箱子拿下来。海关工作人员把手伸到衣服下面去摸了摸。
“这只手提箱里装的什么?”
“几份文件、资料……”卡尔马以一种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自然神态一字一句地说。
“这箱子是您的吗?”
“是的。”
“打开……”
瞧,箱子里没有任何需要申报的东西,他得到了海关工作人员的认可。没有一个人受罚。海关工作人员转到隔壁包厢去了。
那些人的心地想必并不十分坦然。有一对夫妇肩扛着很重的行李被带到海关办公室,那个女的脚踩高跟鞋,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已预料到会有麻烦。
火车又启程了,拖着沉寂的卧铺车——卡尔马没能订上卧铺票——还拖着许多与这节车厢一样的普通车厢。车厢里灯光刚一转暗,大家就都想尽量睡一会儿。那位老先生已在轻声打鼾,对面那位姑娘因双腿蜷曲、腿露出来得更多了。
他尽力让自己顺应列车的摆动,避免思考问题,但是,每当他昏昏欲睡时,白天的事情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于是大脑也跟着运转起来。
为什么陌生人从威尼斯一开始就选中了他呢?
蠢话。他没有经过选择,因为包厢里没有其他人。他不过对他进行了一番考查。他提出的那些问题不是无偿的。他执意要了解自己是在和一种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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