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张婶望望,一声苦笑。天大地大,两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把她们安排在了一起。“老天自有安排。”难道这世上的命,真的是早就注定了的吗?
许久,门开了,“拿去!”仍是恶森森的两个字,门便关了。门外,只留下一堆散发着各种怪味儿的臭衣服。
人人都在说,狗眼睛,看人低。我还不明白。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看门的,尚且如此,更别说开道的奴才,作伥的爪牙,吆喝的喽啰了。
其实,狗眼看人低倒也罢了,我们水巷走来,石巷走去,到了这一家,却是狗仗人势,忘了做人的根本。
这户人家,与别处不同,单是围墙,就比别的人家高出许多。一排杨柳,绕着围墙,垂下枝枝柳条儿;其间夹杂着些花树,杂乱生花,四处露头。微风吹过,柳花纷纷,四下飘散。一道大铁门,上面布着尖尖的钩子,门环上吊着两只铜狮头,露出寒寒的凶光。
张婶敲了门,无人应声。许久,才见一人探出头来;独眼,却放着邪光;瘸腿,却拐得横气。“三爷!”张婶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陪着笑脸。
这家伙看了我们一眼,鼻子发出了一声哼哼,领着张婶进去。透过门望去,在丛丛柳林之中,院子很深,只在柳枝之间看到一些房子的轮廓。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鬼影子,连看门人关门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害怕惊动了里面的主子,扰了他们的好梦。
我们站在门外,等了好久,仍不见张婶出来。我踩着青石板,数着石板数;在一处围墙的底角,我竟然发现了一只红花,它挤着弱小的身子,探出墙来。我蹲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抚着它——这看似可怜的小家伙,却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比起我们自己来,似乎更多了几分对生存的珍惜,对阳光的渴求。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每当想到这个低贱的小生命,多少增加了些我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张婶出来了,却是乱了头发,红了脸。再看那守门的家伙,脸上带着几分狡笑,眼里发出了绿光。走了好远,张婶骂开了:“老色鬼,动手动脚的,想吃老娘干玉米?没门!赏了他一个耳刮子。”
这个女人,心里藏不住事,想到时已变成嘴边的话了。妈妈叹口气,不说话。静静地来到了船上。
到了船上,清理好衣服,张婶更骂开了。原来,这个老色鬼,竟然拿了小裤来给我们洗。帮有帮规,行有行规;人人都知道,做洗衣妇的,最忌洗的就是:女肚兜;男小裤。骂到急心处,张婶抓起那个脏东西,丢下了河去。“喂乌龟王八去吧。老色鬼!”
骂过了,气过了,我们的船儿,还得驶向那些给我们口粮的大户儿,忍受着他们看猪羊似的眼光和吆喝牛马似的嗓门。
天色黄昏,我们摇着船儿回去。一路上,隐隐的歌声,淡淡的乐声,稀稀的笑声,不会因为我们的苦难而改变。这自古的风花与雪月,却掩不住我们一肚子的饥饿与委屈。给我们一点星光的希望。
正文 手记7 鬼门关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未来变成现实,比我们想象的来得还快。听说又打起仗来了。许多船只被调去运送军需和战备物质。
对于这样的消息,每个人都是相信的。它不同于丑闻,人人拿了凹镜子来宣扬;也不同于名闻,人人拿了凸镜子来宣扬。对于要打仗的消息,它是平镜子,比任何传言都来得真,来得准,而且更来得快,来得猛,来得广。
要打仗了——每当有人传出这句话的时候,用不了多久,仗便打起来了,不是东边跟西边打,就是南边和北边打,或是东南西北一起打,就好象煮了一锅腊八粥,或是炒了一锅大杂脍,什么样的角色儿都在里面跳、窜、翻、蹦、滚……热闹极了。
码头上,来往的过船渐渐少了,码头上的活儿自然也就少了。对于表叔舅而言,他也知道那些老弱病残不会再去码头,自己呢,自然抢不过那些年轻的,力壮的,同样只能呆在家里,盘算着其它的出路。
谁料到,出路还没有寻到,已有人上门来征兵粮兵饷了。
一大早,来了一伙人,由地保领着,自称是城防队的。个个肩扛长枪,腰扎鞭子。凶神恶煞的在院子里站定,直得象几根木桩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头儿,圆脸,鼓眼,巴豆鼻,双下巴,胖的象只大狗熊。特别是那一口黑黄牙,一定是抽大烟抽出来的。
那个地保呢,老鼠眼,塌鼻,爆牙,歪戴一顶瓜皮帽,双手对插在袖管里,走路有点儿蹒跚,也许是坏事做得太多,报应到了腿上。一进院子,这个家伙便东看看,西嗅嗅,叭儿狗一样;他叫过表叔舅说:“有粮交粮,无粮交饷。”
这年月,兵匪官绅,个个都是阎王爷。表叔舅能说什么呢?穷人的命,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一只臭虫。他们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便可要了我们的命。
轮到我们交粮交饷了,却叫妈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们吃一顿找一顿,吃上顿愁下顿,饥饿和寒冷象鬼影子一样跟着我们,我们从牙缝里也省不出老鼠的口粮。
这个世道,穷的在哭,富的在笑。老天爷似乎从没开过眼——火不烧粮仓,雷不打钱庄。白天和黑夜,原来就是富人与穷人的天堂和地狱。
我们交不上粮,也交不上钱,有余的只有汗,只有泪,只有血。到了最后,妈妈的哀求,表叔舅的作揖,才换来三天的宽限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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