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们进了院子,几个小孩便跑过来,伸出泥鳅一样的脸,吮着手指头,跟在后面,冲我们傻笑。
我紧紧拉着表叔舅的手,不理他们。
走过大杂院,来到后院,声音渐渐小了些。院子中间,瓜棚下,一个梳着马掌头的人,正躺在太师椅上哼小曲儿,见到表叔舅,笑了笑,说:“哟喝,三挑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个破场子来了?”
表叔舅也笑,说:“德五爷,你是大菩萨,我们是小鬼头。你拔根汗毛胜过我们腿肚子,吐泡唾沫淹死人!来,这些孝敬您老的。”
德五爷叫人收了礼,晃了晃身子,说:“三挑子,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说吧,什么事?”
表叔舅搓搓手,说:“您知道,又打仗了,码头上生意不好。想混口饭吃,便想到五爷您这儿来赁辆车拉拉,不知您老肯不肯赏这个脸儿?”
德五爷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下,朝表叔舅呸了一口,说:“三挑子,想英雄救美人是不是?”
表叔舅红了脸,又摇头,又摆手,“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人家孤儿寡母的,过去里帮我不少。如今咱可不能落井下石推倒墙,害了好人!”
德五爷打了一个哈哈,“好,好,好。义气,义气。想当年,爷也讲过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为的就是给自己长个脸,给江湖落个名声。看在咱们乡邻的份上,赁辆车给你,八九成新的,别人一天五毛,你给四毛得了。天上掉元宝,记住爷的好就是了。”
表叔舅连忙道了谢。
德五爷又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既然入了车行,我就给你说说车行的规矩:[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第一条——旧不挨新。
一般的车行,都有三种人,老,壮,少。因为租份儿少,年纪大的愿意拉最旧最破的车,去揽最重最脏最廉的生意——瓜市果市菜市杀场里拉货物;因为他们有绵力,又不需要快走,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年纪的人干得下来、且愿意干。不干,自然没有饭吃,只有等死。年壮的呢,自然愿意拉最新最漂亮的车,多招生意。他们甩的是腿脚上的功夫,挣的是力气钱。这些人一般拉包月,住宅门儿。年少的,便只能拉六七成新的车,因为他们一没辈份,二没资格,而且力还没有长够,不敢快跑,长跑,所以只能拉拉散座儿。
第二条——强不欺弱。
两个车夫,狭路上相逢了,轻的只能让着重的;如果不小心,两个车夫撞上了,不能抡拳头,瞪珠子,得找个说理的地儿;车口上候生意,须等坐车人自个儿选车,然后讨价还价,决不能上前抄生意。
第三条——白不混黑。
拉白天的,天黑应收车,不能混夜里的生意;拉夜里的呢,自然也不能混白天的生意,天亮回家睡觉去。
第四条——东不过西。
东门,南门,西门,北门,各门做个门的生意,不能窜了门道。东门到南门的生意,只须拉到南门口儿,叫声‘哥儿们,接生意了,某某地儿的。’摊了钱,自然有人送到点儿。
越规做生意,那就叫不懂行,轻者挨骂,重者挨打;轻的是给你一个警告,叫你胡子白了不能忘;重的是给你一个教训,叫你牙齿缺了还记着。”
……
表叔舅一边听,一边点头,努力地用心地记住德五爷的话,直到最后,德五爷说:“说到底,拉车虽是苦差事,但行行仍然有等级,有高低;这里和海上和京城里相比,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了。那里最上等的是洋车夫——白褂白裤,汗毛巾,青布鞋,不着号服,都没人跟他们抢生意。因为他们懂外国话,尽管他们不会说,但他们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就凭这,也足可以维持一个上等车夫的面子和尊严了。”
到现在,我都还在惊奇,在那时我的心里,为什么会记得那么多,那么详,那么深?也许,是因为那时的冷,冷到了骨子里;那时的饿,饿到了灵魂里;那时的低下与卑贱,常泡在血泪里;更也许是表叔舅为了我们一家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所以到了今天,那些场景,那些话,仍是那么的刻骨铭心,仿佛就象是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临走时,德五爷叫表叔舅看了车,说:“瞧仔细了,软弓子,大雨布,双风灯,大喇叭,样样不差离。小心着点儿,别出了茬子。”
表叔舅拍拍胸,说:“五爷放心,车能给我饭吃,就是我的爹,我的娘,”
回来后,表叔舅翻了历书,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放了鞭炮,出了车,打算图个好利市。
正文 手记8 生死两茫
仗真的打起来了,最有力的证明就是许多的富人、贵人、官人,像惊弓之鸟一样,纷纷从大城市逃到了小城市或者乡下。这一来,可苦了他们的正房偏房,公子小姐,金银细软,都需要人拉,都需要人扛。
几乎是一夜之间,车夫的生意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战争竟然红了车夫的生意,这已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是一个久经考验的真理。车夫似乎也沾了那些发国难财的人的光,终于多捞了几个乱世的臭铜。
有了这样的运气,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些好转。难道是老天爷开了眼,菩萨亮了心?我的心里,似乎生出了一棵嫩芽,虽然弱小,却充满希望——明天会好起来。饥饿与寒冷,终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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