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姓玉,乃漓江一渔家之女。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酒鬼,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好不容易熬到十二岁。那一年春天,来了一伙江湖卖艺的,他老子便把她将卖给了杂耍班子,从此江湖风雨,一路漂泊。三年后,班子突遇兵火,一蹶不振,从此四分五裂,渐渐各奔东西。玉牡丹辗转反侧,为奴为婢,几易人家,后来被一个老妈子看见其生得乖巧伶俐,讨人喜欢,遂拿钱赎进了烟花庄。
到了如今,她们凤飞高枝,也不枉了当初所受的一番苦楚。
到了晚上,先生备了宵夜。亭上,大红灯笼高高挂,我们一边下着棋,一边说着话,一边喂着栏下的金鱼儿,天上,明月朗朗,星光渺渺;地上,花香浓浓,虫声唧唧。面对这样美丽的夜晚,那个傻大姐,却已经缩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个傻大姐,说是先生的侄女,其实是他的亲生骨肉,因为有点儿傻,怕说出去丢脸,所以对外称是别家的人,到了这个年龄,先生也不让她嫁出去,怕受别人的欺负,于是就在书馆里做做帮手,当当丫头,也算拿雇人省下的花费供了她那一张嘴。
那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没有情与恨,那就是疯子和傻子,他饿了吃,困了睡,才不管你人吃人,鬼打鬼。
那个姨娘呢,是先生的远房亲戚,乡下来的。这个女人,有着乡下女人所有的德行—勤劳、善良、纯朴、胆小……根本就不知道多少风月中事,所以只知道尽心尽力的帮着先生,把什么事都做得仔仔细细、有头有尾的。
第三天,便是端午节。
天刚放亮,秋荷已经备好了礼盒:枇杷、粽子、鲜藕和火腿。由姨娘领着,一起去拜见大姐海棠。
走到了,一样的别院,楼上一匾,上书—海棠。
未进门,已闻隐隐琴声中,歌声悦耳,绕梁不去。唱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单单听这流云惊鸿的歌声,不用说,这个姐姐,一定是个厉害的角儿。
姨娘叫了门,稍顷,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开了门,探出头来。姨娘说:“香雪儿,这位是百合姑娘,专程来拜见海棠姑娘的。”这个丫头,瞅了我一眼,也不多言,前头带路,引了我们进去。
行不多时,远远的便见一阁,名唤—清心。微风中,那一缕缕炉香,淡而悠长,沁人心脾,令人一下子仿佛有超然脱俗之感。
香雪儿上前去,附在海棠耳边说了几句话,歌声嘎然而止,琴声余音不绝。
海棠站起身来,好一个可人儿,一身翠绿衣衫,淡淡优雅,黑发螺髻,金钗斜插,坠儿自摇,眉如新月弯,又有柳叶柔,一双杏眼,犹如一汪秋水,晶莹之中还带着几分清郁和幽凉。那小巧的鼻子,轻颤鼻翼,和风飘芙,更有那胭脂红唇,冰雪玉齿,总在无意中半开半启,好似流光滟潋;那一双抚琴的小手,如烟云飘摇,弱不经风。石榴群下,一双绣花缎履,轻裹三寸金莲。
海棠没有移步,打量了我一下,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说:“坐吧。”两人坐下来,二目相对,一时哑然。面对这样的情形,我得先破了这冷场,开了口,笑道:“姐姐一曲清音,犹如高山流水,高天流云。令妹妹我大开了眼界。”
海棠吁了口气,眼望阁外,淡淡而说:“风吹梧桐,雨打芭蕉,那才是真正的清音。与之相比,这枯燥琴声不过是蝉吟老柳,蛙鸣残荷罢了。”
两人一时又没了话。我赶紧叫秋荷送上了礼,笑道:“区区薄礼,难表心意,望姐姐不要见笑。”
香雪儿接了,海棠又吁了口气,落寞道:“妹妹要来便来,两袖清风,轻来轻去,何苦还粘带着这些俗礼,反累了身心。”
我笑道:“姐姐在上,初次相见,岂可免了心意,惹人笑谈。”海棠低头,皓腕灵动,拨弄了一下琴弦,一皱眉头,说:“只要有心,一句问候足矣,何苦劳神费力,自负枷锁。”
眼看话不投缘,姨娘前来圆了场,说:“海堂姑娘说得是,大家姐妹一场,来日方长。今儿就算认识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姑娘有空,三姐妹要常走动走动。”
海棠移步出来,一副婀娜身材,亭亭玉立,对香雪儿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回百合妹妹一礼盒吧。”
香雪儿飞快进去,马上出来,把礼盒交到秋荷手中。我和姨娘起身告辞,海棠也不相送,只淡淡的应了一声,看着我们离去。
渐行渐远,那悠悠琴声,复又响起。弹的又是一曲《蝶恋花》。姨娘笑道:“这个姑娘,喜事悲事都不与人说,不是下在棋里,便是作在画里。”
海棠回给我的礼盒里,同样装了四样东西:一把扇子,一盒水粉,一条披肩,一枝百合花。
我和姨娘急匆匆回去,备了相同的礼盒,去拜见牡丹姐姐。
相同的别院,不一样的楼名,大同小异的摆设。如此看来,书馆和堂子一样,也没有厚此薄彼,端了一碗平稳水。
到了牡丹楼前,还是姨娘去叫了门。不一会儿,就传来一个声音道:“昨儿就听说来了个妹妹,就想过来拜见,可惜没功夫。今儿倒好,劳驾妹妹前来,可真是折煞姐姐了。”这话一说完,才见走出牡丹,一步一款,环佩叮当,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扎着一对羊角辫,稚气未退,走路一蹦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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