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押的监号里,他常常仰望着那堵红墙,红墙上面的电网,日复一日地望着从那堵高墙上射下来的阳光,撒飘下的雨水、雪花,或偶尔飞落在墙边的小鸟……但就是看不见天空,看不见云霞,也看不见浮游的月亮,更看不到南来北去的雁群。在夏夜,他默默地躺在硬木板床上,汗水,象蠕动着的小虫,从身体最上面的毛孔里钻出来,顺着一个个毛孔向下爬去。身体下部,是一淌淌又湿又粘的汗水。而从纱窗中溜进来的餮蚊,也知道这些人奈它们不何,哼哼地叫着,毫不畏惧地展开轮番进攻。谁敢动?武装的看守就在风门中盯着!
到了寒气彻骨的冬夜,从地下渗出的寒意,从木板下,从屋顶上,从窗子外,由风门里向人袭来。你就是把全部衣服穿上,紧裹着那四斤半的囚被,也照样冻得睡不着,只有依靠在木板上的辗转反侧来支撑渐渐麻木的神经。如果戴着反铐脚镣,那倒要冷得强一点.因为痛得麻木的四肢,已感觉不到寒冷的冲击,只有着稍稍一动就会痛得冒出阵阵的冷汗……
秋天和春天的日子似乎会好过一点。但吐青的杨柳,啾啾的鸟呜,会让你更加向往自由,渴望人生最美妙的岁月,惋惜那虚掷的光阴,欣慕那柳絮的幽香,鸣鸟的雀跃,春蚕的无私……绵绵不断的秋雨,伴随着阴霾、寂寥,和那让人心悸,动人耳鼓的监号房门的开关声,铁镣在水泥地上拖动哗啷啷的响声,时而传来的吆喝声,哭叫声,让人的心变得也象秋雨中的天空一样,阴沉、灰蒙,只有那望不到头的雨丝、水流、道路泥泞,树叶凋零……
在劳改农场的那些年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重的劳动,酷烈阳光的暴晒,风刀霜剑的侵袭,无休无止、夜以继日的期盼……开始,还有着对刑期的计算,刻数着一日捱一日的时间,充满了对即将满刑的欣喜。但是,胡华胜千万没有想到,当他拼命地在改造世界观的道路上挣扎的结果,是戴上反革命帽子,强迫留厂就业,继续改造世界观的必由之路。希望破灭了,幻想沉沦了,他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挣扎——逃跑!接着,又开始了必然的回复,监狱,禁闭,批斗,数不清的审讯、盘诘、交待、屈辱……
胡华胜的回答是简明的:“我要找到欧阳婉芬!找到我的爱人!”
结论也是简明的:“顽固地坚持反动立场!”
当和煦的三中全会春风吹拂神州大地时,胡华胜也平反回到了夏江市。胡华胜的父亲胡清源、母亲曾怡兰、岳父欧阳衡木的右派问题也得到了改正。但历史错误留下的阴影,并没有因为一纸公文而消失殆尽。几位老人的精神与身体状况,只合格做退休教师、退休干部。而神经失常的胡清源,更是让胡华胜揪心。正当他用巨大的毅力来弥平心中的创伤,全力投入他并不熟悉,但比较喜爱的音乐教师时,妮娜的到来,又打乱了他心灵的平静。
房间里,两颗饱经创伤的心灵,都在默默地抽泣。不同的是,妮娜已哭得象个泪人儿,胡华胜却强打起笑脸说:“别哭,孩子,我不是挺好吗!现在,家中都好了,几个老人都有退休工资。已经过去的历史,不会再演了,叫你妈也回吧!”
妮娜的嘤嘤哭泣声愈来愈大,耸动的双肩,在胡华胜的大手里,变成了愈来愈厉害的颤抖。妮娜想起了仍然沉沦在悲痛中的母亲,也明白她自己的一举一动,将决定着母亲的命运。更知道龙青蜂这帮人的残忍和歹毒。
临回国前,妮娜回去探望了母亲。神色忧郁的欧阳婉芬,凝视着泪水涟涟的妮娜,轻柔地说:“去吧,忆华!不要为我担心。你妈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只要你好,妈就放心了。你只要记住你妈的一句话:我们不能干对不起民族和国家的事!”
在父女絮絮叨叨的述说中,暮色一点点地褪去了,夏江市又迎来了一个充满欢乐和喧腾的夜晚。在人流中,街沿下,形形色色的小贩在兜售着袜子、项链、小首饰和各种衣物,夜市街上,五颜六色的进口服装在秋风里摇曳着,以显示其花姿招展的俊态。李翔实在小街上穿巡着,一只手上,提了瓶北京葡萄酒,另一只手上,用塑料袋提着些卤菜,正兴冲冲地走回辅义里。
在杂乱的小房中,父女二人悲喜交集的感情,已感染了睡在床上的胡清源。他痴呆呆地望着妮娜,指手划脚地呀呀唠叨起来。
“爷爷!”凄惨的情感,更紧地攫住了妮娜的心。胡华胜也默默擦去悲喜交集中从眼角涌出的泪水。
“奶奶呢!”止住了哭泣的妮娜,望望头顶的暗楼问。
“去你外祖父家了。”胡华胜想了想说:“过一会可能会回来的。”
“那我等奶奶回。”妮娜兴高采烈地说。
“好哇!”李翔实提着酒菜走进来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来吧,我们一块喝几杯。”门外,冯嫂已端着两碗菜进来,呱起了天沔乡音:“胡老师哇,想不到你还有咯威武的一个团子(女儿)哪!今天是该好好庆贺庆贺!”说着,她就象这屋里的主妇,呼喇喇地架起了活动钢管桌子,摆上了菜,倒上了酒。小芬也象是这房里的常客,一点也不怕人地把手伸到盛着卤鸡卤牛肉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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