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装满了肚子到裴芝英家里的时候,已是八点三十分钟。
霍桑指着一个面向西康路的一排墙门,说:“这就是裴芝英家。”
那是一宅旧式的老屋,六扇黑色的墙门已经关上了。
霍桑并不上前叩门,从侧弄里兜到一场后门口,便叠着两个手指,轻轻地在门上弹了三弹。后门外没有灯,黑漆漆地瞧不见什么。里面没有声音。霍桑也不再弹,但静悄悄地等着。为什么这样子鬼鬼祟祟?莫非我们真个要捉鬼?
一回后门果真开了,可是丝毫没有声响。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开始花白年约五十多岁浑身墨衣的老妈子来。伊的手中执着一支洋烛,眼睛有些近视,脸上满显着谨慎和秘密的形状。伊就是芝英的乳娘周妈,一见我们,连连点了几点头,只是不做声。霍桑也照样行了一个哑巴礼,便拉了我一同进去。我们随着老妇穿过了几间黑室和一个黑暗的大客堂,就一直走进裴芝英的卧房里去。卧房中除了一张红木小床和几只榉掸木直背椅子以外,靠窗还排着一只旧式的书桌。那窗很长,共有四扇,每扇有三块大玻璃。我知道这窗就是那黑鬼显现的地方。若在日间,室中的光线一定很充足,但此刻里面既然点着灯,窗外就越发黑漆漆了。
霍桑见了芝英,也不交话,似乎他已和他们预先约定。霍桑卸去了大衣,摸出白金龙来,顺手给我一支。我心神不定,不知道未来的结局如何,可也没法推想,就也胡乱地烧烟吸着。一回霍桑忽的仰起头来,好似倾听什么,接着又闭了眼睛吸烟。那周妈和芝英也在一块儿陪我侧坐着。
这哑剧延续了一刻钟光景,霍桑仿佛记得了一件事,便张开眼睛,第一次向芝英开口。
他说:“小朋友,你此刻尽可以照样温书。”他又向老妇挥挥手。“周妈,你也不妨仍旧到后房去。这里有我们。”
老妇立起身来,指一指右面那一扇闩着的门,低声问道:“先生,这个门闩可要拔开了?”
霍桑摇摇头。
老妇又低声道:“这是通天井的路,拔去了闩,出进可以便利些。”
霍桑答道:“不必。这黑脸鬼如果今晚再来,我自有方法不教他逃走。”
老妇勉强点点头,退到后房里去。裴芝英也靠着桌子坐下来,面前摊开了一本不知什么书,他的眼睛偷偷地在向玻璃窗瞧望。
我测度这情形,似乎我们三个人专等那位鬼客降临。
这个黑脸鬼究竟是真鬼,还是假鬼?霍桑已经看破了没有?我们此番参加,似乎是绝端秘密的。但是这鬼一连来了三夜,今夜里它还敢照样显现吗?万一不来,我们这样子偷偷掩掩地岂不是成了儿戏?
局势很诡秘,空气有些阴刺刺。我仰目四瞧,觉得除了墙壁上一盏彩纸札成的走马灯略略点缀新年景致以外,四周都暗淡淡地没有生气。室内外完全寂静。
除了偶然来一阵沙沙的风声以外,只有我衣袋中的表机的走动声音,滴滴地听得清清楚楚。因这暗示,我便取出表来一瞧,已是八点五十二分。我记得芝英说过,那黑鬼显现的时候总是在九点钟相近。此刻不是已相近了吗?
我抬头向玻璃窗瞧着。裴芝英也早已伸长了头颈在等候。霍桑却闭了眼睛,像老僧入定般地坐着。若不是他嘴唇间衔着的第二支纸烟头上有些氤氲的烟雾,我几乎要疑心他已经睡着了。我身上的厚呢外衣虽没有卸下,却仍有一种寒凛凛冷凄凄的感觉。我的盼望的心越急,我的呼吸也渐渐地短促起来。
三分钟又过去了。玻璃窗上仍是黑漆漆地没有异象。
呼呼!……
一阵寒风猛扎玻璃窗上,窗格都轧轧地震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世界上果真有鬼吗?而且鬼也有现形的可能吗?我脑中一受这思潮的冲动,便不知不觉地感到脊梁上有一胜寒流。我瞧瞧表,九点只差两分钟了。
这正是吃紧的关头。可是霍桑的态度真出我意外。他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地吸一口吐一口地在那里养神。奇怪!他今晚来捉鬼,似乎不准备运用他的体力,只打算发挥他精神的力量。要是道家所说的游神方外的话确有几分真实性,那末此刻霍桑真仿佛进入了神离躯壳的境界了!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忽听到一声锐呼。
“哎哟!来了!”
芝英的呼声还没有绝,我早已回转头去,瞧见当中一窗的最下一块玻璃上面,显着一个墨黑的怪脸!
我立即跳起来。那后房的周妈也已匆匆地从里面奔出来。伊奔到右面的一扇室门面前,拔去了门闩,刚要追出去时,霍桑像刚才从睡乡中苏醒过来的模样,忽而立起来。
“周妈,别出去!”
周妈果然被他喝住了,站定在门口,浑身在发抖。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惊疑,还想奔出去。霍桑又向我摇摇头。
他又继续喝道:“进来罢!”
这一声很有旧小说中老法师碰令牌召鬼的神气。原来在他一喝之后,一个黑脸的小鬼果然应声地走进来。
三、好材料
我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注视在那小鬼的身上。其实那里是鬼?只是一个穿蓝绸皮袍黑缎马褂和带一个黑色假面具的小孩子。
当芝英和周妈们诧异出神的当儿,那孩子早已一手把一个硬纸做的面具拿下来。
面具是张飞型,不过几条白纹给墨涂没了,变成了完全墨里。周妈忽然失声呼叫。
52书库推荐浏览: 程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