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很快包围了一切,周围的景色渐渐消融在黑暗中,最后,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车灯前照亮的那一点地方。
我转头望着叶子,叶子的侧脸有着完美的曲线,像一具高贵的古希腊雕像,远没有她脸正面给人的那种亲切感。这个我无望地爱着的美丽忧郁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和谢雨亭做爱,如果不是因为那晚在叶子家里看见那张葬礼照片后吓得仓皇逃跑,我们现在恐怕还在一起分享漫漫长夜吧!
我禁不住问:"有一次,我在你家看见几张照片,一直很奇怪,怎么像是你的葬礼照片?"
叶子转过头,怀疑地看我一眼,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张照片,嗯--可能是我演法国戏剧《迪拉莫塔》的剧照吧!"
我早知道答案必定如此,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疑虑罢了。
黑暗的高速公路像是一条无尽隧道,一条时光隧道,那头连着我久已遗忘了的过去。
凌晨的时候,上海繁华的夜景突然在漆黑的地平线上升起。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上海,那云幕低垂下望不到对岸的黄浦江、外滩和拥挤的居民楼,还有那些我熟悉的、有着无穷无尽烦恼的小市民。那时一切都是灰色的,楼群是灰色的,人也是灰色的,蒙着点没落的昏黄,沾着一丝怀旧的温暖。而后,上海的颜色越来越多了起来,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来人。这地方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我的故乡在梦里,在久远的过去,而这里,现在的上海,早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只说了小区的名字,叶子没用我指点便自己找到了,她对上海比我熟悉。我指引她把车停在我曾经的家的楼下。
已经是后半夜了,小区里没了人声,只剩下黑幢幢的楼群,零星亮着灯的几个窗子更添凄凉。我终于第几千次走向了自己一直想要忘记的老楼,每一步都是那么熟悉而又古怪。4年前我离开上海就没打算再回来,但这里的每个细节却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像是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在门前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不敲门,我还没做好和爸爸说话的准备。我从钱包里摸出钥匙,那是昨天我在北京住处翻出来的老钥匙。不知道这把破钥匙为什么留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想忘了过去吗,难道我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回来吗?
我轻轻把钥匙插进、旋转,终于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大门。
爸爸房间的门下透出灯光,当然了,他是从来不睡觉的!我听见里面传来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正像我从小夜夜听到的一样--不一样,好像不光他一个人!
我引叶子进门后回手关上房门,爸爸屋里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他听到我们进来了。他肯定知道是我回来了,因为除了他自己,能用钥匙开门的只有我。
我和叶子在门口站着,等着爸爸出来打个招呼,但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出来,房间里的脚步声又响起。他不理我。当然了,从前他见到我也是不打招呼的,时隔4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不是也一样没同他打招呼吗?
我直接把叶子领入我曾经的房间,打开灯,吃惊地发现,房间居然和我走时一模一样,只少了我带去北京的那些书和CD。爸爸居然没把这个房间挪作他用!房间很干净,没有积什么灰尘,难道这4年来他一直收拾我的房间吗?
时光在这间屋子里冻住了,这里埋藏着我永远无法逃离的曾经。
叶子进门后一直没说话,这时拿起我床头的照片,才笑盈盈地问:"什么时候照的?那时你的眼睛真年轻,根本不像现在这样,一脸的漫不经心,嗯,不过还是现在这副样子迷人!"
我一笑,说:"高中。"心想,你的照片不是也一样,我们都曾经纯情过。
"旁边那个女孩儿是谁?"叶子问。
我拿过一看,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她的名字。我说:"是我一个高中同学。"
这张照片是我高中时放在那儿的,上大学住寝室后,我很少回来,照片也懒得换掉。当时我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孩儿,才把跟她的合影放在床头的,但现在,我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无论当初多喜欢,转眼就能忘得一干二净,恐怕她也早忘记我了吧?
我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颓然地放弃从记忆里寻找她名字的企图。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地看到这张照片,我早已彻底遗忘了她这个人。
该忘记的终究会忘记吧!
叶子在我的床上宽衣躺下,柔情万种地小声说:"躺在你床上的感觉真好!"我微笑着吻了她一下,关上灯,轻轻掩上房门,来到爸爸的房间外。
他还在里面踱来踱去,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犹豫该不该敲门。第一句话很艰难,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跟他开口,从小到大,好像就不记得和他说过什么话。几年前我从上海离开时似乎也没跟他道别过。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爸爸站在门口。
几年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那张脸还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还带着那种曾经让我无比厌恶的嘲弄的笑。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他一言不发,我也不说话,因为他并不是在等我先开口。我们没感情,也不用装着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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