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青衣_李碧华【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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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也快50 了,谢天谢地…………

  

  忘了困扰近月的白斑,也忘了小许大夫和药。

  

  此刻最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儿子。

  

  “你放心在家做月子。”他喜滋滋的道:“我赶完这批货来看你们母子。”

  

  母子?——不,看自己的骨肉才真。

  

  “我叫秘书订火车票去。”

  

  “你……”老婆欲言又止:“不急,过一阵子忙完才来吧……”

  

  不想相见。

  不想揭盅。

  

  ————她有难言之隐。

  

  要不要告诉他?

  

  拖一拖吧,拖一天是一天。

  

  怎么说好呢?

  

  孩子出生是顺产,母子平安,他哭声也洪亮,十分健壮。

  

  只是,他好白。

  

  好白好白。

  

  全身皮肤白,毛发白。眼睛白多黑少,虹膜透明,脉络膜无色素。连眼睫毛也是白的。

  

  母亲惊慌起来,打他、捏他,不管怎样,他疼的凄厉的号哭,红印子消失了,依然是 白花花的皮肉,好象连血也被漂白了。

  大夫也吃了一惊。

  

  她当接生二十年了,这病症是罕见的——不过,是有这种病。

  

  大夫勉定心神,以专业常识来开导“这是一种不常见的病,唤“白化病”——孩子先天缺酪氨酸酶,以致黑色素合成发生障碍,”

  

  “什么白化病?这辈子没听过!”抱着软绵绵柔弱的沉睡怀中的婴儿,母亲喃喃:“作了什么孽?”

  

  大夫嘱她作好心理准备:

  “成长期间畏光,皮肤对光高度敏感,日晒后极易发生皮炎,甚至失明。”

  

  那是说,他是先天的?为什么是先天的?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是先天?代谢异常的缺陷儿,不能见天日!

  

  母亲的泪留下来。

  

  老卓不知真相。

  

  他的心已飞去。

  

  一个礼拜,或十天后,老来得子的他,便到了……

  

  (完)

  

4、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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