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当时也想了,人都有一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头撞死,也免了遭受那么多耻辱和折磨,可是,孩子,那个时代,那个我生不如死的时代,死还不容易吗?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就要流落街头,你能长大吗?所以,孩子,我不能死,他们无论怎么折磨我,我都不去死,他们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准备好,打吧,折磨我吧,只要还给我留下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儿子带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杨大昌已经泣不成声,他用枯树皮般的手背擦着脸……他抬起头,吃惊看到儿子冷冷的眼神,那眼神里竟然含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杨大昌怎么也无法从这个眼神里找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看爸爸被人揪斗被人抽耳刮子的三岁男孩那天真童稚的影子。
那个三岁的孩子就是杨文峰,他从十岁起就不再哭泣,或者说,他不会哭泣了,他也不笑,至少不像常人那样笑,只有在他感到满腔仇恨的时候,他才笑——就是那种透着残酷的冷笑。
二十
“现在想起来,真让人难以想象,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杨大昌?”杨文峰冷笑着问。
“没有,或者说我不记得,”李新生平静地说,“我主持过多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但每次他不是被涂上花脸,就是鼻青脸肿,哪里有机会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再说,我后来离开了草店人民公社,一生经历过的这样的事也不下百起,哪里都记得住?”
“你的意思是,被你迫害的人太多,你都无法一一记住?”杨文峰的声音冰冷异常,连李新生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提高声音说:“第六号情报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迫害什么人,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我们生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苛责一个人?我说过,我没有迫害任何人,而且,你知道,在文革后期,我也被人家冤枉,甚至坐了一年牢,这些都在我档案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文峰说,“解放后你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不停给自己改名字,美其名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最早你叫李反右,后来改为李跃前,甚至在文革中你还改名叫李保林、李默涵,李维清——为此你差一点儿犯错误,于是你改名叫李新生,并想着这次改名才一劳永逸。没有想到,有人抓你的辫子,说你明明出生在旧社会,竟然取名‘新生’,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果你被打入监狱。好在文革很快就结束了,你得以平反,正因为你也被人陷害过这么一次,所以,你出来后摇身一变,又成为文革的受害者——我说的没错吧?”
李新生只是用鼻子吱吱唔唔了几声。
“其实,李新生,你自己也知道,你就像一条变色龙,不停地变换身上的颜色,你——”
“你这样说有失公道,我那是跟随时代的脚步,用今天的话就叫与时俱进,我更不是什么变色龙,我永远是红色的,保持革命的本色不褪色,我都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我始终保持了共产党员的先进性……”李新生声音明显带着抗议。
杨文峰用冷笑打断了他:“是吗?那么你肯定忘记了你档案里的材料吧?也难怪,你都写了那么多年,当然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写的那些歌颂林彪林副统帅的肉麻的诗歌和散文吗?可是,那些你当宣传干事时写的赞歌的墨水还没有干,不争气的林彪就摔死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人生方向,甚至没有在你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这一点可以从你马上转向,立即用墨迹未干的歌颂的笔接着写讨伐林彪的檄文……不久之后,让我们怀疑人性的这一幕丑剧又在你身上重演,那些年,作为一个宣传部新来的年轻人,你使用浑身解数歌颂‘四人帮’,跟着他们摇旗呐喊,结果,当这四个小丑哐当入狱后,你摇身一变,声泪俱下地控诉得比谁都起劲,仿佛自己是被万恶的‘四人帮’陷害和耽误的一代,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帮凶……”
“第六号,你是不是扯得太远?”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李新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位一向冷静的特工有些失常。
杨文峰也感觉到李新生怀疑的目光,他停下来,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来没有一丝后悔吗?李新生同志?”
李新生看了他一会,小声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那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情况下才做的,何况,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国家的前途,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国家也走过弯路,我们党也走过弯路,为什么我就不能走一下弯路——”
“够了!”杨文峰喊了一声,仿佛他身上有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喊出来似的。“你说得真好听,不是为了自己,你推得一干二净,你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甚至不认识、不记得那些受害者,就好像那位杨大昌,因为你的一个点子,一个思想,他被折磨了整整十年,当他死的时候,他拖着一条断腿,伤口已经痊愈,然而体无完肤,身上血早干了,然而,心还在泣血,他的内脏也因被反复暴打而没有一个是健全的——这样的人,你竟然连记都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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