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承认那张图在你手里了?”
“这张图确实在我手里,交给政府嘛,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你必须把所有的情况向我们说清楚,不然我们怎么能够相信你的话呢?”
“那当然,那当然,我当然要给你们说得一清二楚,否则你们把它交到政府的时候,也没法对人家也说清楚它的含义,那样它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了。” 一个坦诚的微笑在薛鹏清癯的面孔上漾起,使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全部舒展开了,“两位先生,还是到我办公室坐下来谈吧,好不好?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要从1949年说起……”
正文 第三部(31)
1949年夏天,一个18岁的穷学生从浙江老家来到嘉平,投奔他的表舅。表舅是嘉华大学的教务长,他便顺利地进了嘉华大学历史系读书。学费当然是厚着脸皮向表舅要的。从表舅手里千恩万谢地接过那几块银元的时候,舅妈白了他一眼,说你在学堂里不要跟人家说你是我们的亲戚,听到没有?你舅舅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物嘛……后面的话舅妈没说下去外甥也完全明白。从此他对任何人绝口不提自己的表舅,这个秘密后来被他刻意保守了几十年。
一个月后,外甥又到表舅家请安,实际上是去请饭票。表舅正在书房来回踱步,心不在焉地问了两句学业,便掏出几张钞票打发他走。走出书房后,表舅又把他叫了回去,问他:你和教你们中国古代史的方步岳熟不熟?他说很熟很熟,我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的。其实他和方先生一点都不熟,他是个胆小内向的学生,所有老师的面孔他都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见过而已。但他隐隐感到表舅好像希望他和方先生很熟,便这么说了。表舅又问,方先生知不知道我是你舅舅?他说不知道,我对谁都没有说过。表舅说那好,那你就给舅舅办一点事。方先生今年暑假出去转了一个月,你想办法打听一下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情,但是不要叫他晓得是我叫你打听的,不然你就问不出来了。外甥喏喏连声。表舅又追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叫他以为你和我根本不认得的,懂了没有?
此后外甥真的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了,然而只要他转弯抹角提到暑假,方先生就不于答理。这样过了两三个月,他始终没有把表舅吩咐的那“一点事”办成,表舅的脸色便愈来愈难看。于是他愈来愈不敢去请安了。但不敢请安也得请安,因为天气渐渐冷得厉害了,而他的衣服实在太单薄。所以一天晚上他又硬着头皮来到表舅住的小洋楼。路上他很小心地留意着不让别人看见,然而进门后他说了一句话,顷刻之间便使几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了。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他对开门的人讨好地叫了一声:“舅妈!”
这时一个人正从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听到他的叫声马上站住,雪亮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扫了一下,随即摔门而去。这人正是方先生!表舅跟在后面追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脸都气青了,狠狠地骂了声“娘希屁”,不知是骂方先生还是骂他。
不过他的冬衣问题还是解决了。表舅因为“战事愈来愈糟,时局愈来愈紧”,准备举家迁往台湾,有不少家当无法带走,他便得到了表弟的几件旧衣服。他自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半个多月以后,表弟开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到宿舍来叫他。上车后发现表舅已经坐在里面。车开起来后,表舅说:今天我带你们两兄弟到方步岳家里去搜查,他在家里藏了张图,你们两个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他很想问表舅这张图是什么样子,但表舅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终于没敢问。
方先生的家位于一条陌生的小街。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表舅亲自动手,和两兄弟一起做到了挖地三尺——将房间里的地板全部撬开。三人忙了整整一下午,到处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天黑才空着两手回到小洋楼。
回来后表舅说今天你就不要回宿舍了,反正学校早已停课,你回去也无所事事。你舅妈已经先走了,我和玉奎过两天也要走,家里的佣人也辞了,这两天你就住在这里做做饭吧。这时楼上突然有人把门捶得山响,一边捶一边喊:裴铭皋你把我放出来!裴铭皋你这个败类!……表弟看着他父亲阴笑一下,说看样子药劲儿过了。表舅脸色一变,领着儿子匆匆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他在楼下佣人住的小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楼上的叫骂声忽高忽低,中间还夹杂着表舅的声音——时而像在劝说,时而像在呵斥,有时干脆就是对骂,直到后半夜才停息下来。他不敢上去看个究竟,表舅说过不许他上楼。即使表舅没说这话他也没有胆量上去,因为他早就听出来了:楼上那个喊着表舅名字破口大骂的人正是他最怕见到的方先生。第二天表舅和表弟轮流下来吃饭,他悄悄问表弟是谁在上面吵闹。表弟说是个赤色分子,昨天上午被我爸爸关在储藏间了,这家伙一直不肯吃饭,我就不信他能够熬到底!
然而赤色分子方先生却真的熬到了底,整整两天没有吃一口表弟端上去的饭。第三天早晨,天还没亮,表舅便叫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行李装上吉普车后,表舅在楼上呆了很久,直到十点多钟才铁青着脸走到楼梯口,对儿子说你上来帮我把他架到车里去!娘希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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