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折扣_田桢【完结】(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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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就是不给!”二叔又拍了一下桌子,面碗跳起来,摔到地上打碎了。这一来事态严重了,女服务员一把扭住二叔,不仅要他给面钱,而且要他赔碗。我赶紧过去替他付了钱。

  “你是哪个?”二叔被我拉出来后,狐疑地问我。听说我是陈长生的同学,他的火气又发作了:“狗日的长生娃,把老子的房子拆啰,这辈子不得好死!狗日的敢动神王爷的坟,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我不禁笑了:“二叔,你老人家消消火,神王爷的坟那些气话,就不要再说了。”

  “咋个不说?”二叔眼睛一翻,“神王爷的坟,我亲眼看到的嘛,有啥子说不得?”

  “真的?”我在人行道上站住了。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叔,”我醒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我家就在马路对面,你老人家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喝点茶,抽支烟,好不好?”

  二叔对我的花茶和香烟都很满意,也很乐意聊聊神王爷的坟,然而他说的话却很像新潮的先锋派小说:叙事颠三倒四,情节支离破碎,酷似一个打碎的盘子,中间还夹有许多对于“狗日的长生娃”的怒骂。鉴于事关重大,他讲完后我把盘子的碎片一块块拼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向他复述了一遍:

  临解放那年,天最热的时候,王家坪来了一位城里的先生,三十出头,戴副眼镜,每天顶着烈日山上山下到处转。转了几天以后,这位先生找到陈长生的爹和二叔,说自己是教书的,想请他们帮点忙。兄弟二人满口答应,那先生就给了他们几个银元,指了一个地点,请他们挖一个坑。坑挖好后这位先生跳下去呆了很久,然后爬上来,请他们再挖深一些。随后他再次跳下去,再次爬上来,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说明天我们另外找个地方挖吧。之后的几天里,兄弟二人先后挖了七八个这样的坑。最后一个坑是在王家花园后面挖的,挖了几人深,就见到一堆长长的骨头,白花花灰蒙蒙的,下面还有些黑黢黢的东西。那位先生马上叫他们不要挖了。他跳下去摆弄了很久,上来以后又在周围野地里来来回回走了半天。然后他将几卷粗麻绳接起来,叫他们跟着他在地上又比又量,一边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写写画画这个情节,二叔是在我的启发下回忆起来的)。忙到天黑的时候,那位先生叫他们把泥巴填回去,将那个坑原封不动地埋起来。填的过程中,他还从身上取出一个带小狮子的图章丢了下去,说是要做个记号。末了他掏出十几个银元给他们,说他身上带的钱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他还要回来,那时再重谢他们兄弟。陈长生的爹问他坑里的白骨头是啥子人埋在这儿的,他说是我们大家的祖先埋下的,在他回来以前千万动不得,也千万不能说出去。按照当地的传说,“大家的祖先”乃是山里的神王爷,因此兄弟二人顿时明白这个坑毫无疑问就是神王爷的坟,于是肃然起敬,当场跪下来向神王爷赌了血咒:哪个动了说了就不得好死!但是那位先生此后再也没有回来。搞互助组那年,陈长生的爹在茶馆里顺口说了几句白骨头的事情,第二天就掉下山岩摔死了。从此二叔愈加坚信神王爷冒犯不得,几十年守口如瓶,及至最近见到有人要在神王爷头上动土,才说了出来。这完全是为了神王爷好,神王爷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的。

  “二叔,你说的是不是这番意思?”

  “就是就是,还是你们城里人懂道理,不像狗日的长生娃……”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二叔,你老人家能不能认一下,那位先生跟这个人像不像?”

  “咋个不像?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嘛!那天我也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啰。”

  “那天!”我听到心里咯噔一响,“哪天?”

  “就是狗日的长生娃拆我房子那天嘛!”二叔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把老子硬是气安逸啰!老子就去找那个招风耳朵告他狗日的状!招风耳朵跟你一样,和和气气的,给我泡茶,还喊我吃烟,招风耳朵的烟吃起来安逸得很……”

  “二叔,”我赶紧把话头拉回来,“那天是不是也有人给你看过照片?”

  “咋个没得?”二叔的习惯是以反问表示肯定,“那个人比招风耳朵还要和气,还喊招风耳朵给我二百块钱……”

  “是不是个女同志?”

  “不是不是,是个男的,戴眼镜的,岁数跟你差不多,就是长得难看点,脸长梭梭的,是个马脸。”

  “是他给你看的照片?”

  “不是他是哪个?他给我看的不是你这张,是另外几张,大大小小的,不管大小我都认出来啰,每张上头都有这个戴眼镜的先生。”二叔用手指着照片上的方步岳,“我就是这么跟马脸说的嘛……”

  将二叔送出门后,我感到浑身无力,倒在床上躺了一阵,才强打精神爬起来,拨通了棕榈花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赵军。他说方丽华不在家,问我有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上了。然后我翻开黑色笔记本,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匆匆记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匆忙,但我觉得不记下来心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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