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2)
第二天是星期三,这天下午整个年级集中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我知道小左的事情耽搁不得,打算下课以后就动笔写《祖国颂》。但是下课铃刚响,老师还没走出教室,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廖桂兰就站起来,通知我们回到本班的教室去开会。
支部大会由老印亲自主持。老印其实并不老,他叫印国祥,以前也是工艺系的学生,两年前毕业留校当了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他一上任,无所不知的杨永远立刻披露一条消息,说以前他们班的人都管他叫“印克思”。当时隔壁寝室的马兴旺正好过来找他的老乡卢秋生诉苦,那年头马兴旺还没有兴旺,每次考试以后都要哭丧着脸来找卢秋生倾诉一番,说是这些日他娘的大学老师,故意出些鸡巴难题,专门整俺们农村来的……云云。那天马兴旺听见了杨永远发布的消息,结果第二天杨永远就被叫去单独谈话了。回来后他挨个跟我们打招呼:大伙儿以后千万别叫“印克思”,否则哥们我这顶“目无组织”的帽子就将和我的名字一样“永远”了。
于是大家意识到,马兴旺也将和他的名字一样兴旺了。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团支部的换届选举,印国祥讲了一通目的意义以后,便叫大家提名。时至1965年,差额选举早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所以他说提名三个候选人就可以了。大家也明白这三人早已内定,还是原班人马:支部书记廖桂兰、组织委员马兴旺、宣教委员尤春秀。因此这次会议和所有的选举一样,不会有任何悬念,只不过走走例行的程序而已。
不料走程序的结果却出了意外:支委的人数由三个变成了四个。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我。
这个使印国祥以及所有团支委特别是多出来的我始料不及的选举结果,是因卢秋生上星期三随口说的一句问候语引起的。
卢秋生进入大学后,感到最新鲜的就是人们相互见面时的问候语。他说大学里的人真有意思,见面时总爱说声“您好”,就像外国电影似的。俺们村里可不兴这个。俺们村里要是有人这样说话,非得把人笑死。为了避免“把人笑死”,他有半个学期都不说“你好”,不论何时何地遇到熟人,他都是按照家乡的习惯问人家“吃了没有?”有时这种问候发生在从食堂出来的路上,我便回答他说“吃完了”。楼自清是浙江人,他的回答则是“吃光了”。卢秋生听了很不满意,说你们南方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你们一口一个“吃完了”、“吃光了”,不就是说下顿没吃的了吗?我们请教他如何措辞方不难听。他说一般的说法应是 “吃过了”,而最好听的说法是“吃饱了”。谢天浩说那我建议再加两个字,干脆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这样比光说吃饱了更好听。这一建议立即被我们身体力行。从此以后,其他同学便经常听到我们见面时自称“吃饱了撑的”,逗得他们大笑不止。
卢秋生可能觉得这样更容易“把人笑死”,便放弃了家乡的习惯,将“吃了没有”改成了“你好”。但他每次放假回一趟老家之后,再次归来便会故态复萌一段时间。上星期三那天他正处于故态复萌期,所以他和马兴旺走进105时,一看见谢天浩,便问谢天浩“吃了没有?”
这话问侯得很不是地方也很不是时候,因为105室是宿舍楼的厕所,而谢天浩当时正提着裤子从大便器上站起来。所以谢天浩回了他一句:“你混蛋!”
“俺又不是问你在这里吃了没有。”卢秋生笑呵呵地说,“俺们老家都是这么说的嘛……”
“你们老家都是混蛋。”谢天浩边笑边系裤带。
马兴旺突然发出一声暴吼:“你骂谁是混蛋?”
谢天浩吓得一愣怔,发现马兴旺正怒视着自己,猛然想起他和卢秋生是老乡,慌忙解释说:“我可不是骂你。”
“骂谁也不行!”马兴旺瞪着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谢天浩便傻眼了。
马兴旺从前并不是这副表情。他的变化发生在印国祥担任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之后,准确地说,是在杨永远被叫去个别谈话之后。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印国祥便说马兴旺虽然学习差点,但是根子正,本质好,真正苦大仇深的三代贫农,这样的人对组织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于是安排马兴旺当了团干部。从那以后,马兴旺的脸上就经常苦大仇深,特别是在课堂上遭到“日他娘的”老师们突然袭击之后。那天适逢教工厂设计的老师搞了一次摸底测验,摸得马兴旺怒不可遏,一肚子的无名火统统带进厕所,这时就发泄到谢天浩头上了。
“你骂谁也不行!我们家乡贫下中农就是这样说话的,你听不惯是不是?觉得我们土气是不是?觉得我们可笑是不是?”
卢秋生眼看星星之火行将燎原,慌忙去拉马兴旺的胳膊:“兴旺你这是干啥嘛?谢天浩是跟俺开玩笑哩……”
马兴旺胳膊一抡:“你不要抹稀泥!开玩笑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吗?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对劳动人民什么感情!”
于是谢天浩也恼了:“马兴旺你不要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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