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唐亚辉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你今天说话怎么像个作家似的?”
我一说他胖,他还真的喘起来了:“什么叫‘今天像个作家’?她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当作家吗?”
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卓娅芳。看来这小子革命要成功了,怪不得这样神采飞扬。
“你的意思,是不是写成一篇回忆录式的东西?”
“对了!”“作家”在桌上一拍,“就是要写成一篇回忆录。不要怕长。反正这个寒假你有的是时间嘛,慢慢写呗。要不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的方丽华永远背黑锅吧?”
唐亚辉走后,我决定立即实施他的建议。不管我的“回忆录”对于嘉华大学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至少对于方丽华是很有意义的。她看了这篇东西,对于父亲的所谓“特嫌”问题,就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痛苦的心灵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在家里找到了一个未曾用过的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绘着几朵雪白的云彩,云朵之间印着五个字:“飘逝的记忆”。我觉得这几个字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在桌子旁边坐下,闭上眼睛想了一阵,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
正文 第二部(24)
寒假结束时,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到丢失咖啡色笔记本那个倒霉的日子。我当然没有把它交到嘉华大学,而是带回北京交给了方丽华。至于下一步是否要交给组织上请求调查,我想应该由她们母女看了以后再拿主意。
交给她的地点,还是学校背后那片寂静的树林。林中的积雪本已融化了一半,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冻结起来,在脚下发出干硬的咔嚓声。我向她详细说了在嘉平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徐先达临终前说的话。方丽华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软地瘫在一颗树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眼睛也闭上了。然后,浓密的睫毛下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像露水流过洁白的花瓣,将她的容颜打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笨拙地伸出手去扶她,不知怎样才能拂掉她的悲痛。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将头埋在我肩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只感觉到她的身躯在我怀中轻轻颤抖。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方丽华,我让你伤心了……”
“舒雁,”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很感谢你,真的……”然后,她忽然在我肩上吻了一下。
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又模糊了,因为这刻骨铭心的一幕后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只知道,在那个黄昏的树林,在那片血色的夕照之中,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她的吻,尽管只有一次,尽管是吻在我的衣服上,但是,我毕竟曾经拥有过……
那天方丽华没有回学校,而是带着我的笔记本回了家。过后将笔记本还给我时,她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舒雁,你这本‘飘逝的记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几乎都不敢拿给我妈看。”
“怎么啦?”
“你干吗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也写进去了?”
这段往事本是从我笔下情不自禁流出来的,但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我之所以写出这些细节,是为了让人看了有真实感。
“真实感倒是有。我看了以后,得到了很大安慰。我妈看了也很感动,叫我替她谢谢你。不过,她说这本笔记千万不能交上去。”
“那你父亲的问题怎么说清楚?”
她淡然一笑:“说不清楚,就不说呗。我妈给我说了整整一夜,我也想明白了。既然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况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只会说我们想翻案。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组织上已经形成的看法,怎么可能因为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改变了呢?”
今天看来,方丽华母亲这番话是完全正确的,否则文化大革命中就不会遍地都是“特务”,而且他们越是证明自己不是特务,别人就越是硬要说他们是特务。然而当时我还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没有经风雨见世面,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把唐亚辉的理论搬出来,说有真实感就有说服力,足以证明她父亲的确留下了这样一本日记。
方丽华却说:“正因为这样,我妈希望你把这本笔记烧了。”
“烧了?”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说她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我父亲日记里提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有那张莫名其妙的图,就像……就像真的有什么秘密勾当似的,可他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些事情。要是有人看到这本笔记,要我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都休想太平了。”
“是这样呀……”我沮丧地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真的必须烧掉吗?”
“这只是我妈的意思,可是我觉得烧掉太可惜了。你这本笔记写得挺好的,就像一本相册,记录着你童年的生活,而且……”她的脸突然红了,“而且也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希望你把它保存起来,别给任何人看,只作为咱们两人的秘密,留着咱们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一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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