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会去吗?”费志刚又问柳絮。
“为什么不呢?”
所有委培班的同学都在和生医院工作,又是科室骨干,平时请假都很困难,更别提在同一天请假。但四月五日这天,他们都办到了。文红军也来了,他在墓前放了束白花,却没摆供品,也没点香。他看委培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在看陌生人。
人们散在周围,不成队列,除了费志刚和柳絮,没有哪两个人是一起挨着的。
项伟先上去,点了三炷香,鞠过躬,把香插在慕前。他对着碑出了会儿神,也许在心里说着什么话,然后他蹲下,取出一摞信件,在火盆里烧掉。
柳絮望着光焰熊熊的火盆,决定第二个上去。她拿起搁在树下的木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文秀娟的墓前。她把木板的一头放进火盆,火舌顺着板子蹿上去,把那些神秘的符号照亮。木板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但把它点着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等到火盆中所有的纸张都燃尽,木板也还是顽固地保持着原本的状态。灰烟自底部袅袅升起,斑驳的木色桌面被熏黑,上面那些写满了罪恶的毒符,还留下大半。柳絮把木板斜靠在墓前,她本想让这东西在世间消失,现在看来,那一头的文秀娟并不想再见到它。她看着相片上的文秀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
每个人走到碑前,都会对着文秀娟的相片看一会儿,也许在心里对文秀娟说着话。他们也会对着那块烟雾缭绕的木板多看几眼。
是在分辨自己当年留下的痕迹吗,柳絮心里想。
没有人流泪。
这是委培班第一次对文秀娟进行正式的祭拜。但想必这样的祭拜,文秀娟不会喜欢。柳絮看着那一张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她看得非常非常仔细,想要从微小的表情变幻中得出某个结论。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是有一种感觉,每个人从墓前走回来后,都仿佛更轻松了些。
柳絮以为祭拜便这样无声地落下帷幕时,却走来一队僧侣。领头的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宝相庄严。他们环着墓穴站定,开始唱念起大悲咒来。
柳絮看了看文红军,他脸上有惊讶的表情,项伟也是。费志刚同她对视一眼,想了想,低声问她。
“需要我去打听一下,是谁请的法事吗?”
是谁,那么想要安抚文秀娟的魂灵?
梵音如焰,天地间许多无形无质的东西,此时似被扫荡一空,这片白昼阳光下的墓园,变得悠远深阔。
“不用了。”柳絮轻轻摇头,“我……不再关心了。”
她提起树下沉甸甸的背包,返身往墓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听见身后有小小骚动,转回头看,见那原本烟雾缭绕的木板,正燃起熊熊火焰。
青浦的福寿园,与文秀娟的埋骨处,是在上海两个不同的方向上。柳絮赶到福寿园时,已过了下午四点。墓园里的祭扫者们正在往外走,柳絮逆流而上,行至深处,在郭慨的墓前盘膝坐了下来。
“我来看你了。”她微笑着说。
墓前摆了青团、松糕、橙子、香蕉等供品,还有百合花。郭慨的父亲母亲,已经在早些时候来过了。
柳絮打开背包,取出一支用塑料纸包好的红玫瑰,把包装纸拆开,将这朵还未盛放的玫瑰放在了墓前。
然后,她把包里其他的东西也拿了出来。
《犯罪学》《侦查讯问》《痕迹检验》《侦查心理学》《犯罪动机与人格》《刑事侦查学》……
当她坐在这儿,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摊在面前的时候,心中涌动着一种感觉,仿佛郭慨就在这里,他正在坚定地凝望着她,正把手按在她的肩上,让她肩头变得沉甸甸的。
她并没能看见郭慨,也许她再也无法看见他了。但她就好像同郭慨在一起似的,虽然他们从未在一起过。
她来到这儿,是想把这些书在墓前烧去。书她都已经看过了。每一本书,连同里面的那些故事,以及构成故事的每一个字,那一笔一画背后的心情,她都已经看了很多遍,很多遍。是时候,让这些故事回到那一头去了,带着她的心情,这是她写给他的回信。
然而现在,她忽然想等一等。趁着夕阳还在,她想再多看看它们。
柳絮随手捡起一本书,翻开。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常在床上看书。
也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苍白的脸上仍写满了骄傲。
哪怕她的生命已到尽头,但只要还驻留在这世间,就是最美丽的。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她有些倦了,但并不赶我。即使对我这样一个关系普通的朋友,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能有最大的耐心。
维持着这样的客气,她应该很累吧,我知道。
我给你耍套拳好么?我说。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打拳。她笑笑。
我站好了,摆起功架子。然后,我扎了个马步,右手一拳击出。
黑虎掏心呀!
她咯咯咯笑起来。
我一路笨拙地打下去,她就这么笑了一路。也许她以为,我打这套拳,就是博她一笑的。
也没错的,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在能看不见的层面,我释放出积聚了多年的能量,用意志牵引着,通过这一套拳脚动作,去搜寻天地间那丝最隐秘的生机和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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