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个笑话,柳絮当时想。报警的事已经传遍全班,没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单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经有许多怪异的目光看过来。
那顿午饭文秀娟说了很多,包括她的担忧。这是全校最炙手可热的委培班,顶着光环,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闹出去,不论结果怎么样,都不是一句给班级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长,她也不想让委培班变成一个笑话。她想自己把那个人找出来,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大家都还年轻,都会变成大医院的医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她在萧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魂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跳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程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宇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
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
文秀娟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们,我自己气短了。”
柳絮一时没听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头,扬扬手里的洞箫说:“吹这个也是很费力气的。”
她淡淡笑着的脸上爬着不正常的潮红,柳絮看得差点哭出来。
4
周日又是好天气,最高温度十六度,让人难以相信再过一天就入十二月。不过气象预报说,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后一个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阵子雨,气温会迅速逼近冰点。两个人骑着车顺着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头是刚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车。文秀娟说骑上去吧,这个出格的提议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说着会不会被警察抓下去,心里兴奋起来。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担忧,长长的高架桥上匝道,骑上去很费力,而一路骑来,文秀娟已经吃不住劲歇过一次了。
“快点快点,想象有警车在后面追我们。”文秀娟大声说着,把车踩得飞快,就像她最健康时那样,让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机动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着车窗冲她们笑。
两辆自行车爬升到了最高处,驮着她们向前伸展的虹桥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黄色的江水和对岸新建起来的几幢高楼以及电视塔,都反着光,江风卷着腥味吹过来,却是海的味道。骑到尽头,就见到一条向左去的优美圆弧,自行车顺弧而下,外滩迎面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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