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说,从文秀琳的X光脑片看,和一般的脑瘤病人略有不同,为了确定病情,最好还是要做一个脑部CT。如果大陆医院没有CT设备,他可以帮着联系香港医院。最后他还提到,他曾经治疗过一例寄生虫卵入脑的病例,和文秀琳的情况比较相似,如果一时无法来香港的话,建议先血检寄生虫卵。
在1993年,全大陆有CT设备的医院屈指可数,就丰海医院而言,直到1998年才引进了该设备。最关键的是,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文秀琳的追悼会都办完了。但做父亲的,当然想搞明白自已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才有了那次死后血检。
“可是,既然查出来文秀琳的血里有大量寄生虫卵,医院对文秀琳的脑瘤判断就有可能是错误的,为什么后来……”
项伟没有说下去,但是文红军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因为丰海医院,也是我老婆的劳保医院啊!”
原来如此。丰海医院对文秀琳的病情诊断疑点重重,可是人已经死了,也没有确切的脑瘤误诊的证据,当年的医保体系下,包惜娣的看病配药,又都必须在丰海医院。到底是要为了死人大闹一场,还是为了活人忍气吞声?文红军再如何痛苦,却还是必须做出取舍。
“那么这事儿,就是秀琳血里查出寄生虫卵的事,秀娟知道吗?”
文红军摇摇头,“既然决定了不把事情闹大,我就谁都没说。”
项伟坐在那儿没说话,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该问的,其实到这里就问完了。
剩下的就是不该问的了。
项伟咽了几次唾沫,喉结来回滚动。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哪怕在这几年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也没有。
难堪的沉默保持了足足几分钟,项伟几次想站起来告辞算了,屁股却还是离不开椅子。终于,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游离的目光从别处挪回到对面文红军的脸上。
“1997年的11月份,秀娟在文华医院住了几天。那几天她多次验血,第一次就指定要求查寄生虫卵,这事儿您知道吗?”
文红军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回答,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可脸上的那一条条皱纹,却忽然之间深了一点。
“你打听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来,您是知道的啊。”项伟的一颗心沉下去了。
“那个时候,一直有传言说,班里有人要害文秀娟,更有传言说,文秀娟是被毒死的。这些您知道吗?”
文红军还是没有回答。
“看来,您也知道啊。”项伟的神情,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我和秀琳,秀娟的关系,要比普通同学深厚得多,我对她们两个人的了解,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寄虫卵进入血液,临床上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秀琳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而秀娟又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得这个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头地,我也知道,如果秀琳还活着,您只会供她一个人上大学。”
项伟说得越来越快,难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灵,泪水已经溢满眼眶,而他却毫不自觉。
“秀琳死了,秀娟上了大学。可当她觉得有人要害她,觉得自己中了毒的时候,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非常排斥和警方接触。她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理智的人啊,为什么面对生死这么巨大的问题,却要放弃最能保护自己的渠道呢?而您,秀娟的父亲,在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女儿的时候,在这个女儿年纪轻轻就离奇死去的时候,在您听说了下毒流言的时候,您却沉默了,沉默就是您的选择。一个正常的父亲,自己女儿的死哪怕有一分一毫的疑点,都绝不会这样做的,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文红军一张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抿成一线。
伸出手按在那张支票上,像在推动一座山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回到项伟的面前。
项伟并没有拿回支票,他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您不必告诉我,我知道的,我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条路,会让文秀娟那样做,会让您那样做。”
项伟自己开了门,摇摇晃晃走出去。在他的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吼。
“报应啊!”
项伟流着泪,浑浑噩噩走在路上,全不在意别人惊诧的目光。对面街上,一个女人远远看着他,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项伟吗,好久没见面了。”
7
项伟开门进屋的时候,正瞧见柳絮把右手收回来。这是个有点奇怪的姿势,柳絮腰杆笔挺坐在沙发上,神情平静,双手垂放在腰侧,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她刚才是在干什么呢,项伟想,像是在……收拳?
项伟正要和柳絮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出神。
她的坐姿已经变得不像刚才那么紧张,而是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温和的有着浅浅暖意的笑容,她凝望着对面,但其实对面什么都没有。项伟站在玄关看着柳絮,柳絮却对他进屋一无所觉。
“你看见郭慨了吗?”项伟问。
柳絮这才回过神来。
“哦,你回来了?”她说,“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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