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儿,杨先生突然问我:“你一定听说过‘自由心证’这个概念吧?”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但是我一直不太明白它的确切含义。好像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吧?”
“这不能怪你,你又没有系统学习过法律。别说你啦,国内的一些法学家都没有真正弄懂这个概念的含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认为自由心证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证据观,其实质就是让法官在审判中不顾客观事实,随心所欲,想怎么认证就怎么认证。这完全是对自由心证的误解和歪曲。我告诉你,要想准确地把握这个概念的含义,我们必须了解它产生的历史渊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咱们有些学者就是这样,整天批评别人歪曲事实、断章取义,其实他们自己就经常歪曲事实、断章取义。我说的可不仅是在法学界。”杨先生又开讲了……
我看见走廊里的人们纷纷走向法庭,便告诉了杨先生。于是,我们站起身来,走过去,跟着人群重新进入法庭。由于以前在法庭里发生过宣判时旁听群众骚乱的事件,所以书记员让旁听者都站在旁听席的后面,两旁是戒备森严的法警。检察官、辩护律师以及当事人和证人都站在自己的座位前,等待着。
终于,法庭左前方那扇小门又打开了,法官和陪审员们鱼贯而入。法庭里非常安静,我可以听见法官们那并不响亮的脚步声。各就各位之后,主审法官用平缓的声音宣布法庭评议结果:被告人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故意杀人罪,但是考虑到被告人的人生经历和案件发生时的具体情况,法庭决定从轻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7年,已经羁押的时间计算在内。
然后,法官问被告人对判决有何意见。被告人表示没有意见。法官又告知其上诉的权利,然后宣布审判结束,法庭解散。我看了看检察官,他似乎对这结果很满意。我又看了看辩护律师,看来她也挺高兴。也许,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我跟在杨先生后面走出法庭。我听见他不住地喃喃自语道:“杀人罪,杀人罪……”
我的心底突然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重的悲哀。
二十六 非此非彼,证据自身的困惑
我已经订好了回国的飞机票。前一段时间,我思乡情切,恨不能立刻飞回家中,与亲人团聚。然而,此时真要回国了,我又对法国对这小城埃克斯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人的感情真是一件非常奇怪、飘忽不定的东西。
由于我在埃克斯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而且还要到巴黎去住上几天,所以我只能再到杨先生家上最后一次课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杨先生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但是他的身份以及他为什么隐居异国他乡,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谜。我还没有收到国内那位朋友的回信,但是我估计这两天就该收到了。也许,我可以在今天上课的时候问一下杨先生的身世?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去探询他人的隐私?也许……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进了杨先生的家门。
杨先生在简短的问候语之后,就又像一位一丝不苟的教师那样立即开始了讲课:“今天,我们将继续讨论司法人员对证据的审查判断问题,并且将讨论证据学中最后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那就是证明标准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证据的审查判断,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审查判断证据的真实性;第二,审查判断证据的证明性;第三,审查判断证据的合法性。审查判断证据的真实性,就是要查明具体证据所反映或者所证明的案件事实是否属实,也就是要查明这个证据是否可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一方面是从证据的来源进行审查,例如,提供证据的人是否与案件当事人有利害关系,组织辨认的环境条件和对象安排是否会影响辨认人客观独立地作出辨认结论等;另一方面是从证据的内容进行审查,例如,某证言所讲述的事件经过是否合情合理,某鉴定结论的推导和该鉴定所依据的科学原理之间有无矛盾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杨先生的表情,听着他的声音,总觉得他有些像法国小说《最后一课》中的那位老师。我的心中也有些酸溜溜的。于是,我不再用问题打断他的讲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且竭尽全力记住他讲的每一句话。
杨先生讲道:“审查判断证据的证明性,就是要审查具体证据的证明力或者证明价值。证据的证明力或者证明价值是由证据与案件事实之间的关联性决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关联则有价值,无关联则无价值;而且关联的形式和性质不同,价值的大小也不同。因此,审查证据的证明性,就要具体分析证据与案件事实之间的联系。这可以分三个步骤来进行。首先要分析证据与案件事实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性。法官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先入为主或者主观臆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例如,侦查人员在一起杀人案件的现场上提取了一个手印,后来发现了嫌疑人,经过比对指纹,确认那个现场手印就是该嫌疑人留下来的,于是将其送上了法庭。当然啦,公诉方还有其他证据。但是经过审查,法官发现这个嫌疑人并不是作案人,只是在案件发生之前到过现场。这个现场手印当然是真实的,也确实是那个嫌疑人留下来的,但是它实际上与那起杀人案件没有任何关联,因此它根本不具有证明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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