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一路上到这儿来,为什么把大衣的领子也翻了起来呀?”
“那是为了避风啊。妹妹,你别转瞎念头。”他嘻一嘻,忙把衣领还了原,又将他的外衣的前襟整一整。他把手伸过去,在奇珍的手背上摸一摸。“不是比你的手冷得多吗?香港和广州的气候跟这里大不相同,我可忘了加衣裳。”
“这样会生病,要不要我去——”
“别忙,我皮包里有毛线衫,马上会穿上。现在我要知道,康笙怎么能够进高等学校里去,秀宝又怎么会找到工作。妹妹,你说得明白些。”
奇珍说:“他们都是政府照顾的啊。那年解放还不久,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你一走,嫂子只能典典卖卖过日子。小凤生下来时,就靠户口居民们帮的忙。那时,我还没进训练班,没力量帮嫂子——”
“训练班?什么训练班?”贡尚烈插一句。
“师资训练班。你知道,我年幼时只读到中学两年。政府要大量办小学,就把我吸收到训练班去,过了一年,派我到大成小学去当教师。我才搬到这儿来住,大家有些照应。”
“现在呢?”
“现在,我是五年级的班主任。”
贡尚烈看看对方,一套青色棉布制服是新的,脸儿白嫩嫩,头发也乌油油,看上去年纪反而比以前轻些了。他点点头,思想上有些混乱,因为眼前的现实跟他的想象抵触得太多了。
这时,小凤在天井里喊起来:“姐姐去做灯啊!”
灵芝给小凤拉扯着,才回到了侧厢里去。贡尚烈又继续查问。
“妹妹,你再说说康笙和秀宝的景况。”
她说道:“就在你走掉的那一年,康笙进了初中,自然,一切都免费。这孩子还争气,学习成绩好,品德也常常是甲等,所以提前毕业,给选进了冶金专科学校。不久,嫂子就得到了政府的救济,以后,一直在夜校里学文化。现在,看报、写信,她都会。”
“你刚才说她此刻在什么幼儿园做事,谁介绍她去的?”
“不是谁介绍的。她搞居民工作很出力,又在劳动局登记过。前年年头,劳动局就叫她去工作。”
“多少钱一个月?”
“30元,还有福利补助,比如,公费医疗——”
“公费医疗?”
“就是生了病进医院看病,自己不用花一个钱,而且工资还是照样拿。”
贡尚烈的双目瞪视着,呆住了。这倒不是装腔,实在,这些事,他都不能理解,可是他又不能不相信这些都是事实。
奇珍又说:“比如康笙到沈阳去,车费也是政府出的。嫂子又从工会方面请求到补助,给康笙办了棉被和外套。”。
贡尚烈缓缓地说:“我真有些弄不懂,政府为什么特别照顾我们这一家?”
奇珍摇摇头:“不是特别照顾我们这一家,除了反革命分子,政府对待什么人都一样。”
“反革命分子”这一名称在贡尚烈的心头刺了一下。他禁不住怔一怔,深恐给对方觉察到。他连忙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来,镇静地烧纸烟。
“只要自己肯劳动,有文化,有技能,而且认识政府的方针政策,不论男的女的,政府都会给他们工作做。”奇珍顿一顿,瞧着贡尚烈,又鼓励地说,“大哥,你从前进过大学,文化知识比我高得多。你只要向劳动局去登记——”
“不,不,”贡尚烈忙吐出一口烟,插话说,“我不去登记,我还要回香港去。”
“何必再回香港呢?”她仍注视着他,“大哥,你得想想明白。要是你有什么问题,只要交代清楚——”
“奇怪,我有什么问题?”他有些惊慌,但仍旧保持着镇静。他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纸烟搁在桌边上,站起来。“妹妹,回头再谈吧,我要出去看一个朋友。”
“忙什么,吃了馄饨去不行吗?”
“不。”他摇摇头,“今天大除夕,下半天人家都有事,我怕找不到。”
“我刚在厨房里裹馄饨,荠菜夹肉馅的,马上可以下锅,耽搁不了多少时候,你吃了再走吧。”她热诚地希望他吃了亲手做的馄饨再走,“大哥,你该记得,母亲在世时,大除夕总要裹馄饨,说是‘包财香’。这虽是迷信,其实也挺有意思。一家人过年了,吃得欢欢喜喜,留下些馄饨,给新年里来的亲戚友吃。熟馄饨搁在油锅里煎一煎,滋味更加好,人家吃了没有不称赞……大哥,你小时候也最爱吃馄饨,难道也忘记了?还是吃了再走吧!”
贡尚烈本已偻着腰,在开旅行皮包,拿毛线衫,准备外出,可是,他妹妹突然提到他已死的母亲,这使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大哥,你在想什么?”她瞧着他问。
贡尚烈不回答。
“你也想起了妈?她最疼爱你。”
“唔——我想起了妈裹馄饨时的那种神情。她挺起劲,什么都亲自动手——切肉哩,调面粉哩,打皮子哩,特别是戴着老花眼镜捡芥菜根。她总是把每一棵菜根都捡得干干净净。”他突然又停止了,摇一摇头,卸下外衣,穿上毛线衫,重新检自己的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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