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后,他们坐上了三轮车。在三轮车上,灵芝忽然侧过脸来,问:
“舅舅,你说这部片子怎么样?”
“好。”贡尚烈无可奈何地应一声。
“好在什么地方?”
“嗯,演员的表情都像真的,结构和取景也不差。”
“嗨,这些那些,我都不懂。舅舅,我要问你,这个故事怎么样?”
“故事?嗯,也不坏。特务分子自然应该捉!”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说一句违心话。
那女孩子还是不罢休,又笑嘻嘻地说:“真奇怪,片子里的特务是个舅舅。”
贡尚烈看一看她,没有做声。
“也有一个外甥女。”她再补一句。
贡尚烈沉默了一下,问道:“小东西,什么意思?”
灵芝不响,格格格地笑一笑。
“灵芝,你是说他们俩就像我们俩,是吗?小东西。”
“我没有这样说过啊。”灵芝仍旧带着笑,俏皮地回答。
“话虽没说出来,我猜到你心里就有这样的念头。”
“好舅舅,了不起,猜心思,拿手戏。”灵芝拍着小手,唱起来。
“你倒会出口成歌!”
“唔。”她睁睁眼、努努嘴。
他冷冷地牵牵嘴。“孩子,别嬉皮笑脸的!这话不能随便瞎说的!你的舅舅不会像那个郭浩!”
他的声音严冷而恼怒,脸也沉下了。
到了家里,一进房,他妻子秀宝就悄悄地告诉他一个消息。
“刚才有个公安同志来找你。”
“公安同志?”贡尚烈的外貌还平静,可是声调已有些不大自然,“是不是为了报户口的事?”
“怕不是。”秀宝怯生生地说。
“为了什么?”
“他没说。”
“那么,他对你说些什么?”
“他问你在不在家,我说去看电影啦。他点一点头,回身就走。”
贡尚烈坐下来,掏出手帕来抹了抹额角。
秀宝又说:“今天清早,另一个公安同志也曾到隔壁去过。”
“隔壁?”
“李大嫂家,那是灵芝看见的。”
“有什么事?”
“不知道,李大嫂没有说。”
贡尚烈挥一挥手:“你何必管人家的闲事。”
“我怕这不是闲事。”她注视着她的丈夫。
“唔!你说是什么事?”
“后来,李大嫂就过来跟奇珍妹聊天,问她昨天你到了哪里去。奇珍妹告诉她:‘他说他在逛西湖。’李大嫂的话下文就像有骨子。”
“她怎么说?”
“她说:‘喔,年夜岁毕,还逛西湖,好兴致哪!’”
他默默地不答,像在辨味那句话的含意,又像在寻找答辩。
“康笙爸,你得明白些,我们都是为着你。你该好好想一想,做个准备。”
秀宝说完了,退出去。不久,她端进一壶热茶和一盆热的油煎馄饨来。贡尚烈只斟了一杯茶,却没有吃馄饨,竟让它慢慢地冷掉。
他觉得局势在迅速转变,而且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打算住三天再说,现在看起来,就是三天也住不稳。他得考虑对策,不然,危险可能就在眼前。他想赶快离开这里,上嘉兴去,或者先到了上海再说。
他一个人坐在房里。天渐渐暗下来,气候也更冷了些,他竟不想开电灯。
喀的一响,电灯突然亮了,奇珍轻步走进房里来。她先把房门关上,并且下了门闩,随后移过一只有背的竹椅子,放在贡尚烈坐的方桌边。她的神色很严肃。不像上一天那样一直带着笑容。她看一看桌面上的已经冷了的馄饨,不说什么,只把盆子推在一边。
“大哥,我跟你彻底谈一谈。”奇珍坐下之后,开口说。
贡尚烈瞧着他妹妹,不回答,但外表上依然很镇静。
“今天是旧历的元旦。”她说下去,“元旦是一年的开头,是一个年度的新生。大哥,我给你祝贺。”
“拜年,该在清早的啊。嘿嘿,你还遵守老规矩?”
“是的,不过我的祝贺,除了拜年,还有一层意思。”
“唔?”
“大哥,你也将围着这年度的新生,走上新的路。”
贡尚烈站起来,慢步踱到那只大床面前,又慢慢地回过头来,站住了瞧奇珍。
“妹妹,你在研究哲学?”他嘻一嘻。
“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活转折的日子。换句话说,旧的生活必须结束,新的生活就从今天开始。”
他又用踱步的方式,向床边打了个来回,才说:“我没说错啊,你的话的确有着浓厚的哲学意味。”
“别扯淡!坐下来!今天——”她觉得对方还想要些油腔滑过去,所以,她改变了她的语声,那声调变得低沉而威猛。她的脸儿紧绷绷,眼睛里射出了怒光,她的神情庄严得使对方不敢再装痴作呆。“今天也就是你的生和死的关头!”
话真像迅雷,像闪电。贡尚烈早看到暴风雨在酝酿之中,可是没料到它来得如此急骤。他知道他不能再搪塞,再闪避了,但一时间又来不及找出个应变方策来。他没做声,挺直地站着,神情还依然安宁。
52书库推荐浏览: 任翔